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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皮不是吹的 小说还得看我推的

第4章

五百石粮食堆在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,像一座金色的小山,在朝阳下散发着近乎神圣的光芒。绝望与动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,瞬间消弭了大半。劳工们、妇孺们,甚至一些疲惫的差役,都眼巴巴地望着那粮山,吞咽着口水,眼中重新燃起希望,混合着对那位沉管事和那三艘漕船的感激涕零。

萧策的面色却并未因此完全缓和。他接受了沉文柏的“义捐”,命人登记造册,妥善存放,并即刻开仓放粮,稳定人心。但私下里,他的眉头锁得更紧。

“沉记商号……苏州。”营帐中,萧策对匆匆赶来的朱权、周武,以及孙、吴二位吏员沉声道,“本官略有耳闻,其生意遍及东南,以丝绸、漕运为主,与南京、杭州乃至京师不少衙门都有往来。其东主沉万三……更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。”他提到沉万三这个名字时,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忌惮。

孙主事捻须道:“无论如何,这批粮食确是解了燃眉之急。秋汛将至,工程万万耽搁不得。只是……这沉记此时出现,未免太过巧合。”

吴员外郎点头:“商人逐利,天经地义。他们捐出这许多粮食药材,所图恐怕非小。萧大人,需得小心应对。”

朱权默默听着,心中那个关于青色纤维的猜测愈发强烈,但他没有证据,贸然说出可能引火烧身。他谨慎开口道:“大人,沉记雪中送炭,无论其目的为何,眼下确实帮了大忙。工程得以继续,人心得以稳定。只是,后续物资调配、工程管理,主动权仍需牢牢掌握在大人手中,不宜假手他人。至于沉记有何诉求……他们总会开口的。”

萧策看了朱权一眼,微微颔首:“此言在理。工程仍按原计划推进,由孙大人、吴大人主理,朱石、周武协助。沉记的人,可允许他们派一两个管事在旁观察‘义捐’物资的使用,但不得涉具体事务。宋主事,”他看向一旁脸色依旧灰败的宋主事,“你负责与沉记来人对接,所有物资出入,必须详实记录,每报我知晓。”

“是,下官明白。”宋主事连忙应道,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。

沉文柏似乎也深谙进退之道,并未表现出任何越俎代庖的意图。他带来的除了粮食药材,还有一批质量上乘的铁制工具和一批桐油、麻绳等建材,正是工程所需。他本人大多数时间都留在船上,或是在营地边缘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喝茶,偶尔由宋主事陪着,远远看看工地的进展,态度谦和,言语不多。

朱权则更加忙碌。粮食危机暂时缓解,水闸工程全面铺开。地基开挖,条石运输、垒砌,疏浚后的水道也开始尝试通行装载石料的木筏。他提出的“旱船”和“秤杆”经过匠人们不断改良,效率显著,孙、吴二位赞不绝口,甚至将部分图样记录下来,准备后上报工部参详。

然而,新的问题出现了。随着工程深入,需要的木工、石工、铁工活计越来越精细,营地里的匠人虽然尽力,但工具落后、技法传统,许多关键部位的加工精度和速度跟不上。尤其是水闸闸门的设计,需要厚重的硬木板材拼接,要求接缝紧密,能承受巨大水压,现有的木工工具和手艺,很难达到要求。

朱权又一次陷入了沉思。他回忆着前世在博物馆和纪录片里看过的古代木工工具,结合明代已有的技术,开始在沙地上勾画。他设计了一种改良的“线刨”,用于修整木板边缘的平直度;一种带简易导向槽的“凿榫器”,可以提高开榫眼的精度和速度;甚至还想出了一种利用畜力或水力驱动的“简易木工车床”的雏形,用于加工圆形闸门轴件。

他将这些想法和草图,拿去与鲁师傅等几位老匠人商量。匠人们起初听得云里雾里,但当朱权用木棍和石块比划出原理,并指出这些工具能如何省力、如何提高关键部件的严丝合缝程度时,老匠人们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。沉记送来的那批上好铁料,正好派上了用场。

就在朱权和匠人们热火朝天地琢磨新工具时,沉文柏在一个傍晚,主动来到了他们忙碌的工棚外。

“朱小兄弟真是奇思妙想不断。”沉文柏看着沙地上那些古怪的草图,和正在铁砧上被敲打出雏形的铁件,温言赞道,“这些器具,若真能做成,怕是许多大匠都要自叹弗如。”

朱权连忙停下手,行礼道:“沉管事过奖了。晚辈只是胡乱琢磨,希望能帮上忙,不敢称奇思妙想。”

沉文柏微微一笑,目光落在朱权包扎着的手臂上,又扫过工棚内外那些虽然简陋却透着巧思的半成品工具,以及匠人们眼中对朱权不自觉流露出的信服。他话锋一转,似是不经意地问道:“听闻朱小兄弟并非江宁本地人,不知原籍何处?家中可还有亲眷?如此才具,流落于此修堤,实在可惜了。”

来了。朱权心中一凛,知道对方开始探底了。他保持着恭敬而略带疏离的态度,将之前应付萧策的那套说辞又精简复述了一遍:“晚辈凤阳人士,父母早亡,家乡凋敝,不得已流落四方。能得萧大人和诸位大人收留,在此效力,已是万幸,不敢言可惜。”

“凤阳啊……太祖龙兴之地。”沉文柏点点头,没有深究,反而叹了口气,“如今天下初定,百废待兴,正是用人之际。小兄弟有实之才,又有巧思,困于这江边工地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我沉记商号,行商天下,广纳贤才,尤其需要像小兄弟这般懂得物用、能解难题的实之人。不知小兄弟可有意,待此间事了,随我去江南?别的不敢说,一份安稳的生计,施展才华的天地,总是有的。”

招揽!裸的招揽!

周围几名匠人闻言,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竖起了耳朵。周武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,站在朱权侧后方,手悄然按在了腰间别着的短柄铁锤上。

朱权心中念头飞转。沉记的橄榄枝,看似诱人。一个背景深厚的大商号,一个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机会,一份可能更安稳、更能发挥所长的“工作”。但是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沉记在他和营地最困难的时候出现,又如此直接地招揽他,所图绝对不小。很可能,他们看中的不仅是他表现出来的“匠气”和机智,更因为他此刻在萧策和这个水利工程中的特殊位置。一旦接手,他就成了趁机介入江宁局势,乃至可能借此与萧策、甚至与朝廷某项事务搭上关系的一枚棋子。届时,生死荣辱,皆不由己。

况且,萧策会怎么看?他刚刚凭借表现获得一丝立足之地,若转身投入商贾怀抱,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萧策的信任,都将化为乌有,甚至可能引来身之祸。

电光石火间,朱权已有了决断。他脸上露出适度的感激和惶恐,躬身道:“沉管事厚爱,晚辈感激不尽。只是,萧大人与诸位大人对晚辈有收留、信任之恩,眼前堤防水利关乎万千百姓生计,工程正值紧要关头,晚辈岂能为一己前程,半途而废?此非为人之道。沉管事美意,晚辈心领了,此事……还请容后再议。”

他拒绝得委婉,但态度坚决,理由也冠冕堂皇,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
沉文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深思,随即恢复平静,笑容依旧和煦:“朱小兄弟重情重义,令人敬佩。也罢,此事不急。我沉记在江宁还有些时,小兄弟若改了主意,随时可来船上寻我。”他又寒暄了几句,便转身离去,背影在暮色中显得从容不迫。

周武松了口气,低声道:“好险。这姓陈的,不简单。”

朱权点点头,看向沉文柏离去的方向,心中没有丝毫轻松。拒绝,只是暂时将选择权握在了自己手里,却也明确站到了沉记的对立面,或者至少,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可以轻易收买摆布的人。接下来的子,恐怕更要小心。

果然,次开始,营地里的气氛又有了微妙的变化。沉记的人依旧客气,但那份客气里少了些温度。宋主事与沉记的接触似乎更频繁了些,每次从沉记船上回来,眼神都有些闪烁。工地上,偶尔会有劳工私下议论,说沉记管事说了,他们东家仁厚,除了捐粮,还在江宁城里设了粥厂,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,待遇比工地上好云云。

虽然没人敢公开鼓动离开,但人心难免浮动。

萧策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些暗流。他将朱权唤去,没有提沉记招揽之事,只是详细询问了工程进度和新工具打造的进展,最后看似随意地说道:“沉记捐粮有功,本官自会向朝廷为其请表。然则,堤防水利,乃国之大计,不容有失,更不容外人置喙。你尽心做事,本官心中有数。”

这是敲打,也是承诺。

朱权躬身应是。他知道,自己已经别无选择,必须更加紧密地绑在萧策这条船上,用实实在在的功劳,来换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。沉寂带来的既是甘霖,也是荆棘,行走其间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

水闸的基台,在数百劳工的汗水中,正一尺一尺地垒高。而朱权所面临的,早已不仅仅是技术难题,更是一场关乎立场、心智与运气的无声较量。江风猎猎,吹动着工地上的旗帜,也吹动着那水面之下,越发汹涌的暗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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