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如水,倾泻在青砖灰瓦的职工大院里。
吴帆躺在床上,手里握着那枚新得的清心佩。白玉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微光,上面的符文像是活物,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明灭。另一只手,还攥着那枚太平通宝铜钱,两件器物一温一热,在胸口形成奇妙的共鸣。
七天考验结束了。
他正式拜了师。
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像一场梦。十二岁的吴帆,职工大院普通工人家的孩子,从今天起,成了青阳观最后传人张道全的关门弟子。
“修道之路,有进无退。”师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。
吴帆翻了个身,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曳。他知道自己应该兴奋,应该激动,可心里更多的是……沉重。那是一种说不清的预感,像是站在悬崖边往下看,既害怕坠落,又被深渊吸引。
迷迷糊糊间,他睡着了。
这一夜,没有噩梦,没有鬼哭,没有水滴声。只有深沉的、宁静的黑暗,包裹着他,像回到母体。
清晨,吴帆被广播声吵醒。大院的高音喇叭准时响起: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,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……”
他坐起身,第一件事是摸向胸口。清心佩和铜钱都在,温温的,像两颗小心脏。
“帆帆,起来吃饭了!”母亲在厨房喊。
早饭是稀饭、馒头和咸菜。父亲已经吃完去上班了,桌上留着他的空碗。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唠叨:“今天周六,你作业写完了吗?别又拖到明天。”
“写完了。”吴帆咬了口馒头,含糊地说。
“那等会儿把垃圾倒了,再去合作社打瓶醋。”母亲说着,忽然停下来,仔细看他,“你脸色怎么这么好?这几天不是总说睡不好吗?”
吴帆摸摸脸:“可能……睡得好吧。”
确实,今早照镜子时,他发现自己的黑眼圈完全消失了,眼睛也比平时明亮。不是那种没睡醒的朦胧,而是清澈的、有神的亮。
“那就好。”母亲继续收拾,“对了,你爸说澡堂大池明天就重新开放了,厂里检修完了。”
吴帆手里的筷子顿了顿。
澡堂大池……水魈……
“这么快?”他脱口而出。
“快?都封一周了。”母亲奇怪地看他,“怎么,你还想多封几天?”
“不是……”吴帆低下头,扒拉稀饭。
他知道,那不是检修。是师父的安魂符起了作用,水魈的怨气散了,大池才重新开放。可这些话,他不能说。
吃完饭,吴帆倒了垃圾,拿着醋瓶去合作社。初夏的早晨,空气清新,大院里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。几个老人在空地上打太极拳,动作缓慢如云。
走到平房区附近时,吴帆犹豫了一下,还是拐了进去。
槐树下,张道全正在扫地。老人换了身灰色的棉布褂子,脚上是黑色布鞋,手里的竹扫帚沙沙地扫着落叶。看见吴帆,他点点头,继续扫。
“师父。”吴帆叫了一声,还有点不习惯这个称呼。
“嗯。”张道全应了一声,扫完最后几片叶子,把扫帚靠墙放好,“今天教你第一课。”
吴帆精神一振。
“先坐。”张道全指了指石凳,自己也在对面坐下,“修道修道,修的是什么?是天地大道。但大道无形,先从有形开始。我问你,你觉得,这世上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?”
吴帆想了想:“是……物质?”
“那物质又是什么构成的?”
“原子?分子?”吴帆想起自然课上学的内容。
张道全笑了,摇摇头:“那是西方的说法。在咱们道门看来,天地万物,皆由‘气’构成。清气上升为天,浊气下沉为地。阴阳二气交感,化生万物。”
“气?”吴帆想起这几天看到的那些光晕和雾气。
“对,气。”张道全伸出手,五指张开,掌心向上,“你看不见它,但它无处不在。你呼吸的是气,阳光是气,风是气,水也是气的凝聚。人活着,靠的是一口‘生气’;人死了,生气散尽,剩下的就是‘死气’、‘阴气’。”
吴帆似懂非懂:“那我这几天看到的那些……”
“那是你阴气入体,暂时开了‘阴眼’,能看见气的流动。”张道全说,“但这种状态不稳定,时有时无,而且看多了伤神。所以我给你清心佩,帮你收敛阴气,稳固灵觉。”
“那……我以后还能看见吗?”
“能,但要有方法。”张道全站起身,“来,我教你最基本的呼吸法。”
吴帆跟着站起来。
“双脚分开,与肩同宽,膝盖微屈。”张道全示范,“舌抵上颚,目视前方,但不是用眼看,是用‘意’看。”
吴帆照做,但总觉得别扭。
“放松,别绷着。”张道全轻轻拍他的背,“想象自己是一棵树,根扎在大地里,枝叶伸向天空。吸气时,想象天地灵气从头顶百会穴进入,沿着脊柱下行,沉入丹田。”
“丹田在哪?”
“脐下三寸。”张道全在他小腹位置点了点,“呼气时,想象浊气从脚底涌泉穴排出,散入大地。”
吴帆试着做。吸气,想象有什么东西从头顶进入。但除了空气进入肺部的感觉,什么也没有。
“别急,慢慢来。”张道全的声音平和,“修道最忌急躁。今天你先练站姿和呼吸,每天早晚各一次,每次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“一炷香是多久?”
“大概十五分钟。”张道全从屋里拿出一个香炉,点上三炷香,“就以这炷香为准。香燃尽,就停。”
青烟袅袅升起,在晨光中盘旋。
吴帆站在槐树下,按照师父教的姿势,调整呼吸。一开始很难,不是腿酸就是腰疼,呼吸也总是不顺。但慢慢地,他找到了一点节奏。
吸气,数四拍。
屏息,数两拍。
呼气,数四拍。
再屏息,数两拍。
如此循环。
槐树的影子在慢慢移动,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,斑斑点点落在身上。远处有鸟叫,有孩子的笑声,有大妈的闲聊声。但这些声音渐渐远去,变得模糊,像是隔着一层水。
吴帆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,集中在呼吸上,集中在那个想象中的“气”的流动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觉到一丝异样。
不是看见,是感觉。
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气流,真的从头顶进入,沿着脊柱缓缓下行,像一条温热的小蛇,最后沉入小腹。小腹处暖暖的,像是揣了个小火炉。
他心中一惊,呼吸立刻乱了。
“别停,继续。”张道全的声音适时响起,很轻,但清晰,“那是‘气感’,说明你有天赋。保持呼吸,别去想它,让它自然流动。”
吴帆定了定神,重新调整呼吸。
那温暖的气流又出现了,这次更清晰。它沿着固定的路线循环:头顶→脊柱→小腹→双腿→脚底,然后从脚底排出,同时新的气流又从头顶进入。
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
香燃尽了。
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。
吴帆缓缓睁开眼睛。世界……不一样了。
不是那种阴眼看见的诡异景象,而是一切都变得更清晰、更明亮。树叶的绿色鲜艳欲滴,树皮的纹理纤毫毕现,连空气中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。远处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,但不是嘈杂,而是层次分明:鸟叫声,风声,人声,各自独立又和谐交融。
“感觉如何?”张道全问。
“很……奇妙。”吴帆找不到合适的词,“像是刚睡醒,但比睡醒更清醒。”
“那是‘清明’。”张道全点点头,“第一次练功就有气感,你确实有天赋。但记住,这只是开始。修道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从今天起,每天早晚都要练,雷打不动。”
“是,师父。”
“还有,”张道全从屋里拿出一本线装书,封面是牛皮纸,没有字,“这是《青阳筑基篇》,我手抄的。里面有呼吸法、站桩法、静坐法的详解,还有基础的符咒和手诀。你先看前三页,看完有不懂的来问我。”
吴帆接过书,翻开第一页。是毛笔字,工整的小楷,墨色浓淡不一,显然不是一次抄完的。
“这本书,只许你看,不许外传。”张道全语气严肃,“看完要收好,不能让别人看见。”
“明白。”吴帆郑重地点头。
“去吧,今天先到这里。”张道全摆摆手,“明天同一时间过来。”
吴帆鞠躬告退,揣着书往家走。走到半路,他忍不住又翻开书看。
第一页写的是“呼吸总纲”,内容刚才师父已经教了。第二页是“站桩八式”,画着八个小人,摆着不同的姿势,旁边有注解。第三页是“静坐心法”,讲的是如何收敛心神,进入“虚静”状态。
再往后翻,是符咒篇。第一个符咒叫“清心符”,图案复杂,由许多弯曲的线条组成,旁边写着画符的方法、口诀和用途。
吴帆看得入迷,差点撞到人。
“哎哟!走路不看路啊!”
抬头一看,是小胖。他拎着个铁皮桶,里面装着几条小鱼。
“你干嘛呢?神神叨叨的。”小胖探头想看吴帆手里的书。
吴帆赶紧合上书,塞进怀里:“没、没什么。你抓鱼去了?”
“嗯,河边好多小鱼。”小胖得意地晃晃桶,“你昨天怎么不去?我跟二狗他们抓了一下午。”
吴帆想起昨天河面上看到的黑气和那只惨白的手,心里一紧:“以后……少去河边。”
“为啥?”
“不干净。”吴帆说,“真的,我听说……河里淹死过人。”
小胖撇撇嘴:“哪条河没淹死过人?大惊小怪。”但他看了看吴帆认真的表情,还是点点头,“行吧,那我少去。对了,你下午干嘛?打玻璃珠去?”
吴帆想了想,摇头:“我还有事。”
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本书,那八个站桩姿势,那个清心符。他想回家试试,想照着画,想弄明白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是什么意思。
小胖有点失望,但也没多说,拎着桶走了。
吴帆回到家,母亲正在缝纫机前补衣服。见他回来,问:“醋打回来了?”
吴帆这才想起,他忘了打醋。
“我、我马上去!”他放下书,抓起醋瓶就跑。
合作社里,王大爷正在买烟。看见吴帆,他眼神有点怪,欲言又止。吴帆打了醋,付了钱,正要走,王大爷叫住他。
“小帆啊。”
“王爷爷。”
“你……最近常去张道爷那儿?”王大爷压低声音问。
吴帆点点头。
王大爷左右看看,凑近些:“张道爷是有真本事的人,你跟他学,是好事。但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有些事,知道太多也不好。你还小,有些东西,不该你这个年纪碰。”
吴帆听出他话里有话:“王爷爷,您什么意思?”
“澡堂那事……”王大爷声音更低了,“老刘死得不正常。他淹死那天,我值班,我记得清清楚楚。他是晚上八点进去的,九点我关门时,他还没出来。我以为他泡舒服了睡着了,就进去叫他。结果……”
王大爷脸色发白,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事。
“结果什么?”
“池子里没有人。”王大爷说,“空的。我以为他早就走了,就锁了门回家。第二天早上,尸体浮起来了……可是,可是头天晚上,池子里明明没有人啊!”
吴帆背后发凉。
“这事我跟派出所说过,他们不信,说我看错了。”王大爷苦笑,“厂里也不让声张,赔钱了事。但我知道,我没看错。池子里就是空的。”
“那尸体……”
“不知道。”王大爷摇头,“张道爷来贴符那天,我才敢跟他说。他说……老刘是‘被拖走的’。”
“被什么拖走?”
“水里的东西。”王大爷眼神恐惧,“张道爷说,那不是普通的水鬼,是……是别的东西。他让我别多问,贴了符,封了池,说七天就好。”他看看吴帆,“你今天去张道爷那儿,他没跟你说什么?”
吴帆摇头。
王大爷叹了口气:“没说也好。有些事,不知道比知道强。你好好跟张道爷学本事,但也要小心……这世上的东西,不是都能用符咒解决的。”
说完,他拍拍吴帆的肩,走了。
吴帆站在原地,手里的醋瓶沉甸甸的。
被拖走的?
什么东西能把一个大活人从池子里拖走,又让尸体第二天才浮起来?
他想起自己脚踝上那圈淤痕。那只手的力量,确实大得不正常。如果当时师父没来,他会不会也被“拖走”?
吴帆打了个寒颤,快步往家走。
回到家,母亲还在踩缝纫机。吴帆把醋放进厨房,回到自己房间,关上门。
他从怀里拿出那本《青阳筑基篇》,翻到符咒篇。
清心符。
画法:以朱砂、鸡血、无根水调匀,用桃木笔或食指画于黄纸上。
口诀:清心如水,清水即心。微风无起,波澜不惊。
用途:安神定魂,驱散阴邪。
吴帆盯着那个复杂的图案,用手指在桌上临摹。线条很多,交叉重叠,但仔细看,是有规律的。像是一种文字,一种古老的神秘文字。
他找出一张草稿纸,用铅笔照着画。画了一遍,不对,线条歪了。又画一遍,还是不对,比例失调。画到第五遍,才勉强画出个大概。
画完后,他看着纸上的图案,忽然觉得有点眼熟。
像是在哪儿见过。
想起来了——澡堂大池四角贴的那些符,虽然不一样,但风格类似,都是这种弯弯曲曲的线条。
吴帆拿起那张纸,试着念出口诀:“清心如水,清水即心。微风无起,波澜不惊。”
没什么反应。
也是,他又没调朱砂鸡血,用的还是铅笔。
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念完口诀后,他心里确实平静了一些,刚才王大爷那番话带来的恐惧感淡去了。
他把书收好,藏在抽屉最底层,用课本盖住。然后坐在桌前,开始尝试站桩八式的第一式——抱元守一。
按照书上的图示,双脚分开,双手在胸前抱圆,像是抱着一个看不见的球。眼睛微闭,呼吸放缓。
这次,气感来得更快。
那股温暖的气流从头顶进入,沿着脊柱下行,沉入丹田。然后从丹田分出两股,沿着双腿下行至脚底,又从脚底上升,沿着身体两侧上行至双臂,最后在双手抱圆处汇合,再返回头顶。
一个完整的循环。
吴帆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,忘记了时间。
直到母亲敲门:“帆帆,吃饭了!”
他才惊醒,看看窗外,天已经暗了。
这一站,竟然站了快一个小时。
吃饭时,母亲奇怪地看他:“你下午在屋里干嘛呢?一点声音都没有。”
“看书。”吴帆说,“预习初中的课本。”
母亲欣慰地笑了:“这才对嘛,多用功,将来考个好学校。”
父亲也回来了,脸上带着疲惫,但看见儿子用功,还是高兴:“好好学,别像爸,一辈子在车间。”
吴帆点点头,心里却有点愧疚。他不是在看课本,是在看道书,在练功。父母对他的期望,和他正在走的路,完全是两个方向。
但他不后悔。
澡堂里的那只手,楼洞里没有影子的老太太,河面上的黑气……这些都不是幻觉。这个世界有另一面,黑暗的、危险的一面。而他,不想再像那天一样,只能无助地被拖向水底。
他要变强。
要能保护自己,保护身边的人。
吃完饭,吴帆主动洗碗。母亲在一旁擦桌子,忽然说:“对了,你爸厂里要分新房子了。”
“真的?”吴帆眼睛一亮。他们家现在住的是三十平的老房子,一家三口挤着,他一直梦想有自己的房间。
“嗯,在新建的家属楼,六层,带阳台。”母亲说,“不过要排队,咱们家工龄短,估计得等明年。”
“那也快了。”父亲点起一支烟,“等分了新房,你就有自己的房间了,好好读书。”
吴帆笑着点头,心里却在想:等分了新房,他练功就更方便了。不用像现在这样,在小小的房间里,怕被父母发现。
洗完碗,吴帆借口累了,早早回房。
他锁上门,点上煤油灯(大院晚上十点统一断电),翻开《青阳筑基篇》,继续研究。
第二式:开合桩。
第三式:升降桩。
每一式都有详细的呼吸配合和意念引导。吴帆照着练,虽然动作生疏,但气感越来越清晰。那股温热的气流在体内循环,驱散了夜晚的凉意,也驱散了心里的不安。
练到第四式时,他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。
不是风声,不是树叶声,是……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,在窗下来回走动。
吴帆停下动作,屏住呼吸。
脚步声停了。
过了一会儿,又响起,这次更近,像是贴着墙走。
吴帆想起王大爷的话:老刘是“被拖走的”。
他握紧胸前的清心佩和铜钱,慢慢走到窗边,掀开窗帘一角,往下看。
月光下,大院空荡荡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
只有梧桐树的影子,在地上晃动。
吴帆正要松口气,忽然看见——墙根下,有一摊水迹。
湿漉漉的,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格外显眼。水迹从墙根延伸到路中央,然后……消失了。
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,从墙上爬下来,走过地面,然后凭空消失了。
吴帆背后冒起冷汗。
他赶紧拉上窗帘,回到床边,盘腿坐下,按照书上的静坐心法,调整呼吸,收敛心神。
“清心如水,清水即心……”
他在心里默念清心符的口诀。
一遍,两遍,三遍……
胸前的清心佩微微发热,那股温热的气流在体内加速循环,驱散了恐惧带来的寒意。
窗外的脚步声没有再响起。
夜,重归寂静。
但吴帆知道,有什么东西……来过。
也许,还在附近。
他不敢睡,继续打坐。气在体内循环,一圈又一圈。渐渐地,他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——身体很放松,但意识很清醒;能听见远处的声音,但心不乱;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、心跳,甚至血液的流动。
这就是“虚静”吗?
不知过了多久,远处传来鸡鸣。
天快亮了。
吴帆缓缓睁开眼睛,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。他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,走到窗边,再次掀开窗帘。
墙根下的水迹已经干了,只剩淡淡的痕迹。
梧桐树上,麻雀开始叽叽喳喳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吴帆深吸一口气,感觉神清气爽,一夜未睡的疲惫竟然不明显。
这就是练功的好处吗?
他收拾好书,藏好,打开门。母亲已经在做早饭了,厨房传来煎蛋的香味。
“今天起这么早?”母亲回头看他。
“嗯,睡不着。”吴帆说,“妈,我去跑步。”
“跑步?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母亲笑了,“去吧,别跑太远,一会儿回来吃饭。”
吴帆换好鞋,下楼。清晨的大院很安静,只有几个老人在散步。他绕着大院跑了一圈,呼吸着新鲜空气,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苏醒。
跑到平房区附近时,他停下脚步。
槐树下,张道全已经在打拳了。还是那套慢悠悠的拳法,但今天吴帆看出了不同——老人的每一个动作,都带动着周围空气的流动。不是风,是“气”。他身上的气,和周围环境的气,在交流,在共鸣。
张道全打完拳,收势,看向吴帆:“来了?”
“师父早。”
“昨晚睡得如何?”
吴帆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:“听见脚步声,看见墙根有水迹。”
张道全眼神一凝:“详细说说。”
吴帆一五一十地说了。张道全听完,沉默片刻,说:“是‘水痕’。那东西昨晚去找你了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还不确定。”张道全摇头,“但肯定和澡堂那事有关。老刘的死不简单,可能牵扯到别的东西。”
“王大爷说,老刘是被‘拖走的’。”
张道全点点头:“我看了现场,池子里的阴气很重,但不止一种。除了水魈,还有别的气息,更古老,更凶。”他看着吴帆,“这件事你先别管,专心练功。等你根基稳固了,我再带你去看。”
“是。”
“今天教你第二课。”张道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,倒出几样东西:一叠黄纸,一小瓶红色粉末,一支毛笔,还有一个小碗。
“这是朱砂、黄纸、符笔。”张道全说,“今天,我教你画真正的符。”
吴帆眼睛亮了。
张道全把东西摆在石桌上,往小碗里倒了点清水,又倒入一些朱砂粉末,用符笔慢慢调匀。
“画符有三要素:形、意、神。”他提起笔,蘸饱朱砂,“形,是符的图案,一笔一画都不能错。意,是画符时的意念,要专注,要虔诚。神,是符的灵性,要靠修为和口诀激发。”
笔落纸上。
红色的线条在黄纸上蜿蜒游走,像有生命一样。张道全的手很稳,笔尖不抖,线条流畅。他的嘴唇微动,默念着什么。
最后一笔收尾,整张符突然亮了一下,虽然很微弱,但吴帆看见了——那是朱砂本身的光泽,但又不止是光泽,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注入了纸中。
“这就是清心符。”张道全放下笔,“你来试试。”
吴帆接过笔,手有点抖。
他照着书上的图案,在另一张黄纸上画。第一笔就歪了,线条粗细不均。
“放松。”张道全说,“想象你体内的气,从丹田升起,沿着手臂,传到笔尖。让气带着笔走,不是你带着笔走。”
吴帆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感受体内的气流。然后睁开眼,重新落笔。
这次好多了。
虽然还是生疏,但线条流畅了一些。他一边画,一边在心里默念口诀:清心如水,清水即心……
画完最后一笔,符纸上……什么反应都没有。
吴帆有点失望。
“正常。”张道全说,“第一次画符,能有形就不错了。意和神,需要时间磨练。”他拿起吴帆画的符,看了看,“不过,你画的这个,已经有了一点‘气’的流动。再练练,应该能成。”
吴帆又画了几张,一张比一张好。到第五张时,画完的瞬间,他感觉笔尖传来一丝微弱的震动,像是有什么东西通过了。
符纸上的朱砂,似乎亮了一下,很快又暗下去。
“有感觉了?”张道全问。
吴帆点头。
“好,今天到此为止。”张道全收起东西,“画符耗神,不能多练。这张你收着,晚上睡觉时放在枕头下,能安神。”
吴帆接过自己画的最好那张符,小心折好,放进兜里。
“师父,我有个问题。”他问,“符咒的力量,到底从哪里来?”
张道全想了想,说:“从天地,从大道,也从你自己。符咒是桥梁,连接天、地、人。你画符时注入的意念和修为,引动天地间的力量,就产生了效果。”
“那……厉害的符咒,能做什么?”
“驱邪、治病、护身、祈福,甚至呼风唤雨、移山填海。”张道全看着远方,“但那些都是传说。我这一生,见过最厉害的符,也不过是驱散百年厉鬼,治愈顽疾。修道者,当脚踏实地,莫要好高骛远。”
吴帆点头,记在心里。
“去吧,明天再来。”张道全摆摆手。
吴帆鞠躬离开。走出平房区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槐树下,张道全还站在那里,仰头看着树冠,不知在想什么。阳光透过枝叶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那一瞬间,吴帆觉得师父的身影很孤独,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。
但他没问。
有些事,时候到了,自然会知道。
现在他要做的,是练功,是画符,是打好基础。
回家的路上,吴帆摸了摸兜里的符纸,又摸了摸胸前的清心佩和铜钱。
这三样东西,现在是他最珍贵的宝物。
也是他踏入这个神秘世界的……入门凭证。
前方路还长。
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。
坚实的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