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屋里的尘土被粗略扫去,扬起的灰絮在昏沉天光里打着旋儿落下,却没能驱散那股子渗骨的阴冷霉朽气息。这气息像是长在了墙壁的缝隙、地面的泥垢里,又从每一件蒙尘的破家什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,混杂着潮湿的土腥味,吸一口都觉得嗓子发紧。晚晴裹着那件洗得发白、棉花都有些板结的厚棉袄,肩膀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,鼻尖冻得通红,睫毛上都凝了层细细的白霜。
“先不管别的,晚上睡觉的地方得先弄出来。”林晚舟的目光扫过屋里狼藉,最终落在那铺光秃秃的土炕上。炕面坑洼不平,凸起的土坯棱角分明,凹陷处积着厚厚的灰尘,手指一抹就是一道黑印,但好在炕体骨架还算结实,没有松动坍塌的迹象。他屈身探进炕洞,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灰渣,混杂着几根干枯的草叶和鸟羽——显然是常年空置,成了雀鸟的巢穴。指尖顺着炕道摸索,能感觉到通道虽窄,却并未完全堵死,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流。
“晚晴,你在这里等着,哥去后山弄点柴火。”他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“哥,我跟你一起去!”晚晴立刻攥住他的衣角,小手冰凉却抓得很紧,眼神里满是执拗,“我能帮你捡柴,不然你一个人要跑好几趟。”
林晚舟看着妹妹冻得有些发青的小脸,鼻尖下还挂着一点未干的泪痕,又瞥了眼门外渐暗的天色和呼啸的寒风——风卷着雪沫子,打在门框上“呜呜”作响。他沉吟片刻,终究还是点了头:“跟紧我,脚底下看好路,别踩进雪窝子里,也别乱摸树枝,小心有刺。”
后山离房子不过百十来步,是一片萧瑟的杂木林。此时树叶早已落尽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张牙舞爪,黑黢黢的影子投在雪地上,像是鬼魅的爪牙。林间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枯落叶,踩上去“咯吱”作响,底下还藏着未化的残雪,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湿冷的印子。林晚舟眼尖,专挑那些被风吹折、已经干透的枯树干,手腕用力一折,“咔嚓”一声就断了,粗细刚好能塞进炕洞。他又弯腰捡了一大抱干燥的细枝和松塔,松塔油性大,是引火的好东西,揣在怀里还能暖一点。晚晴学着他的样子,踮着脚去够矮枝,小脸憋得通红,好不容易抱起来一小捆,却因为重心不稳晃了晃,连忙用下巴死死顶住,像只护食的小松鼠。
柴火堆在外屋地的墙角,堆起一小堆,看着就让人心里多了点底气。林晚舟从包袱里翻出几张旧报纸,撕成碎片,又找了些干燥的枯草铺在最底下,小心翼翼地把细枝和松塔架在上面,形成一个通风的三角架。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盒火柴,盒皮已经被磨得发亮,里面只剩三根火柴。他屏住呼吸,“嗤啦”一声,橘黄色的火苗在火柴头上跳跃起来,带着微弱的暖意。他迅速将火柴凑近枯草,火苗“腾”地一下窜起来,迅速引燃了细枝,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,火星子溅起来,落在地上又很快熄灭。
林晚舟蹲在炕洞边,小心地添着柴,控制着火势慢慢往上烧。可这炕太久没烧过,烟道积了太厚的灰,烟雾没能顺畅地从炕梢的烟囱排出去,反而像迷路的野兽,顺着炕洞的缝隙倒灌回屋里。瞬间,浓烟弥漫开来,带着呛人的草木灰味,熏得人眼泪直流,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,忍不住剧烈咳嗽。
“咳咳……哥……”晚晴被熏得睁不开眼,用袖子捂住口鼻,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,在鼻尖汇成小水珠,却还是倔强地不肯退到门外,只往哥哥身边凑了凑。
“烟囱堵了!”林晚舟也被呛得直皱眉,却没半点慌乱。前世在北大荒插队的那些年,捅烟囱、烧湿柴、对付倒烟是家常便饭,早就练出了经验。他迅速用木棍将刚燃起的柴火扒出大半,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火种,又在地上踩灭溅出来的火星,然后转身跑到屋外。
屋外的风更烈了,刮在脸上像刀子割。他仰头看向那截歪歪斜斜的矮烟囱——是用破瓦罐和泥巴胡乱砌成的,顶端还缺了块瓦,暮色中能看到里面黑乎乎的一团,显然是被鸟窝、落叶和冻住的冰溜子堵得严严实实。他回屋拿起那根长木棍,又找了块相对结实的破布缠在一头,跑到院子角落,从积着残雪的水缸里舀了点冰水,把布浸湿——湿布能粘住灰渣,清理得更干净。他搬来那个三条腿的歪斜板凳,垫在烟囱底下,小心翼翼地站上去,板凳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他半个身子探出去,一手扶着土墙保持平衡,一手将木棍慢慢探进烟囱口,轻轻捅着、转动着,时不时往外拽,带出一团团混合着鸟羽、树叶和冰碴的灰渣。
屋里,晚晴捂着嘴,透过弥漫的青烟看着哥哥的身影。暮色渐浓,哥哥站在摇摇晃晃的板凳上,后背绷得笔直,棉袄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脸上已经蹭了好几道黑灰,却依旧专注地清理着烟囱。那一刻,哥哥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格外高大,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,哥哥都能解决。心里又是害怕他摔下来,又是满满的温暖,眼眶一热,眼泪又掉了下来,这次却不是因为烟熏。
捅了约莫一刻钟,林晚舟才跳下板凳,脚刚落地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,胸口微微发闷。他仰头看了看烟囱,已经能看到里面透出的微光,知道通畅多了。他再次点燃柴草,这次烟雾虽然还有,但明显顺畅了许多,大部分都被烟囱抽了上去,顺着风飘向远方。他又往炕洞里添了几根稍粗的干柴,让火慢慢烧着,橘红色的火光透过炕洞的石缝漏出来,映得墙面忽明忽暗,也烘烤着冰冷潮湿的炕体,渐渐驱散了屋里的寒气。
那烟火气里,除了新柴燃烧的焦香,还夹杂着泥土被烘烤后特有的、略带腥气的味道,这味道虽然不算好闻,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,让这破败的屋子第一次有了点“家”的感觉。
兄妹俩刚松了口气,正准备从包袱里拿出凉水和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对付一口,院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,还伴着一个女孩清脆的嗓音,像山涧的泉水般透亮:“有人吗?林晚舟同志?林晚晴?”
林晚舟起身走到门口,顺手抹了把脸上的黑灰。暮色中,篱笆外站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,辫子乌黑油亮,垂在肩头,穿着一件红花棉袄,袖口和领口都缝着整齐的针脚,一看就是精心缝补过的。她手里端着个盖着蓝布的柳条筐,脸上带着爽朗的笑,正是崔有田的小闺女崔英子。
“我是崔英子,我爹是老崔头。”英子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,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晚舟,又瞥见他身后探出头的晚晴,笑容更亲切了,“我爹估摸着你们刚安顿下来,肯定没功夫做饭,我娘特意让我给你们送点吃的过来。快接着,还热乎呢,别凉了!”
林晚舟连忙迎出去,接过那沉甸甸的柳条筐,入手就是一阵温热,顺着指尖传到心里。“太谢谢了,英子……英子姐,也替我们谢谢崔大爷和崔大娘。”他本来想叫“英子同志”,可看着姑娘爽朗的模样,又想起崔大爷的淳朴,便改了口,语气里满是真诚的感激。
“嗐,客气啥!”英子摆了摆手,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,“你们快趁热吃吧。我爹特意嘱咐了,这炕头一回烧,得慢慢烘,别烧太猛,不然土坯热胀冷缩容易裂。缺啥少啥别客气,明天天亮了去村里找我们,或者找大队部都行。我先回去了,我娘还等着我呢!”
她说完,转身就快步走了,两条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,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,只留下一串淡淡的身影。
林晚舟提着筐子回到屋里,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布。里面是两只粗瓷大碗,碗沿虽然有些磕碰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一碗是热腾腾的酸菜炖土豆粉条,汤汁翻滚着细小的油花,油汪汪的,里面竟然还有几片厚厚的五花肉,泛着油亮的光泽,酸菜的酸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,扑鼻而来。另一碗是金黄色的玉米面贴饼子,贴着碗边的一面烤得焦黄酥脆,还带着点焦香,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。分量给得很足,碗里的菜都冒着凉气凝成的水珠,显然是刚出锅就装进来的。
食物的香味瞬间盖过了屋里残留的烟味和霉味,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。晚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亮晶晶的,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他们一路上吃的都是冷硬的干粮,就着凉水往下咽,喉咙都磨得发疼,这热乎的、带着油星的饭菜,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山珍海味,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。
林晚舟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,像是冬日里的暖阳,驱散了一路的疲惫和寒凉。前世的北大荒,他见多了冷漠和算计,知青之间为了一点粮食争得面红耳赤,老乡之间也多是各扫门前雪,像崔家这样纯粹的、不求回报的善意,实在不多见。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,沉甸甸的,压在心底,暖得让人鼻子发酸。
“晚晴,吃饭。”他把碗放在刚用砖头垫平的破木柜上,从包袱里翻出两双洗干净的粗布筷子,把其中一双递给妹妹,“慢点吃,别烫着。”
兄妹俩就着炕洞口透出的微弱火光,坐在渐渐烧暖的炕沿上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五花肉炖得软烂,入口即化,油脂的香味在嘴里散开;酸菜吸饱了肉汤,酸脆爽口,解腻又下饭;土豆粉滑溜溜的,裹着汤汁,一口下去暖到胃里。玉米面贴饼子嚼劲十足,带着玉米特有的清香,就着菜汤吃,越嚼越香。
热食下肚,冰冷的四肢百骸都似乎舒展开来,一股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,连带着这破屋,好像也没那么阴森破败了。晚晴吃得很认真,小嘴巴塞得鼓鼓的,眼睛都眯了起来,像只满足的小猫咪。她把碗里最后一点汤汁都用饼子蘸着吃干净了,连碗沿都舔了舔,然后满足地轻轻叹了口气,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,不再是之前的苍白。
林晚舟看着妹妹的模样,放下碗,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她嘴角沾着的饼渣,声音放得很柔,却带着分量:“晚晴,看到了吗?这世上,还是好人多。崔大爷,崔大娘,还有英子姐,他们都是好人。”
晚晴用力点头,小脑袋像拨浪鼓似的,眼睛里还闪着泪光,却满是笑意:“嗯!哥,菜真好吃,饼子也好香。英子姐人真好。”
“他们把咱们当自己人,在咱们最难的时候给咱们送吃的,帮咱们。”林晚舟的声音不高,在柴火“噼啪”的燃烧声中却格外清晰,“别人对咱们的好,咱们得记在心里,刻在骨子里。往后日子好过了,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们。”
“我记住了,哥。”晚晴抬起头,眼神格外认真,小手紧紧攥着衣角,“等我长大了,我要帮英子姐放牛,帮崔大娘做家务,还要给他们送咱们种的菜。”
林晚舟摸了摸她的头,指尖划过她柔软的头发,没再说话。他走到炕边,伸手摸了摸炕面,靠近灶口的那一块已经有些温热了,带着柴火烘烤后的暖意,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意。虽然炕梢的地方还是冰凉,但这一点点的温暖,却像是希望的种子,在心里生了根。
屋外,北风依旧呼啸着掠过山岗和荒原,卷起地上的残雪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亘古不变的荒凉之歌。但在这间刚刚燃起炕火、飘散着食物余温的破旧土坯房里,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情暖意,正悄然生根发芽,一点点对抗着北疆无边的寒冷与孤寂。
林晚舟又往炕洞里添了最后一把柴,将炕洞门半掩着,这样火能慢慢烧,一夜都不会灭,还能避免炕体过热开裂。他铺开带来的厚褥子和棉被,虽然被褥不算新,却洗得干净,带着淡淡的皂角味。他让晚晴先躺进尚且温热的被窝里,又把棉袄盖在被子上面,帮她掖好被角。
“睡吧,累了一天了,明天还有很多活要干。”他的声音温柔,带着安抚的力量。
晚晴缩在被子里,只露出小半张脸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哥哥,像是在确认什么:“哥,咱们真的有家了,对吗?再也不用被人赶了,再也不用睡在外面了,对吗?”
“对。”林晚舟坐在炕沿上,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,语气无比肯定,“这就是咱们的家,完完全全属于咱们兄妹俩的家。”
虽然破,虽然冷,虽然前路还充满了未知和艰难。
但终究是他们自己的窝,是他们可以喘息、可以谋划、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。
炕火静静燃烧,橘红色的火光将少年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身影挺拔而坚定,沉默中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夜色渐深,破屋里的暖意越来越浓,兄妹俩的呼吸渐渐平稳,在这北大荒的寒夜里,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归宿。
牛皮文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