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像带了刃,刮过靠山屯北头的荒坡,呜呜地撞在那间孤零零的破房子上,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像是随时要散架。屋里比外面看着更显狭小昏暗,昏沉的天光挤进门缝,勉强勾勒出斑驳的土墙,空气中飘着一股混合着霉味、尘土和潮湿泥土的气息,呛得人鼻子发紧。
进门是个窄巴巴的外屋地(厨房),仅够一人转身。靠墙盘着一个塌了半边的土灶,灶台的黄土墙酥松不堪,指尖一碰就能捻下碎末,塌掉的那侧露出黑乎乎的灶膛,里面积着厚厚的陈年灰烬,黑得发亮,不知多久没燃过烟火。一口裂了纹的破铁锅歪在灶台上,裂缝里嵌着油污和尘土,锅底沉着一层锈迹,轻轻一碰,铁锅就“哐当”一声晃悠,像是在抱怨自己的遭遇。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,踩上去软乎乎的,偶尔能踢到埋在土里的小石子,墙角的蜘蛛网层层叠叠,像挂着一张张灰黑色的纱网,几只蜘蛛在网中央蜷缩着,被推门的气流惊得动了动。
里屋更小,光线更暗,只有一铺小小的土炕贴着墙,占了大半空间。炕席早就烂没了,露出下面黑黄相间的土坯,有的土坯已经松动,用手一抠就掉渣,炕沿缺了一块,露出粗糙的木头茬子。炕对面堆着些破烂家什——一个三条腿的破木柜,柜门关不上,歪歪扭扭地敞着,里面空空如也,柜身上布满划痕和虫蛀的小洞,另外一条腿的位置垫着半截砖头;几个歪歪扭扭的板凳,凳面开裂,凳腿长短不一,放在地上晃悠悠的;墙角还靠着一把锈得看不出模样的柴刀,刀身裹着厚厚的铁锈,只隐约能辨出刀刃的轮廓,刀柄上的木头已经朽了,一摸就掉木屑。窗户纸全破了,碎成一片片挂在窗棂上,被冷风卷得哗哗响,寒风顺着破洞呼呼地往里灌,带着北大荒特有的凛冽寒气,屋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,晚晴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袄,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晚晴站在门口,脚尖蹭着门槛,看着这比城里废品站还破败的地方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她想起城里虽小却干净的家,想起妈妈煮的热汤面,再看看眼前这漏风的破屋、冰冷的土炕,鼻尖一酸,眼泪就涌了上来。她赶紧紧紧咬着嘴唇,牙齿硌得嘴唇生疼,才硬生生把哭声憋了回去,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小手死死攥着哥哥林晚舟的衣角,指节都泛了白。
林晚舟却神色平静,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他前世在战乱中住过比这更破的窝棚,四面漏风,头顶漏雨,连块完整的落脚地都没有。这房子虽然破,但墙体主体还算完整,只是有些地方墙皮脱落,屋顶大结构没塌,只是有几处瓦片松动,这就比预想的好太多。至少,这是一个独立的、完全属于他们兄妹的空间,不用看人脸色,不用寄人篱下,这就够了。
他走到炕边,伸手摸了摸炕面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,冻得他手指一缩。又弯下腰,用指关节敲了敲炕洞,“咚咚”的声音沉闷,没有空洞的回响,他心里有数,炕道应该没完全堵死,稍作清理就能烧火。盘炕、修灶、糊窗户、补屋顶、平整地面……要干的活一茬接一茬,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过,但每一件都清晰可行,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。
崔有田也跟了进来,佝偻着身子,脑袋微微低着,才勉强在低矮的屋里站直。他看了看屋里的情形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,吧嗒了一下空烟杆,烟杆头在炕沿上磕了磕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响,闷声道:“是破了点。队部仓库还有点旧家什,一会儿我去瞅瞅,看能不能给你们弄个水缸、破桌子啥的,好歹能凑合用。柴火……后山有的是枯枝子,只要勤快点去捡,烧炕做饭够使。水得去屯子中间那口井挑,来回得二里地,远着呢,你们孩子家,细胳膊细腿的,够呛。”
“谢谢崔大爷,我们自己能行。”林晚舟转身,目光诚恳,声音平稳,没有丝毫抱怨,也没有半分怯懦。他知道,在这北大荒,抱怨没用,示弱也没用,只有自己硬气起来,才能站稳脚跟。
崔有田看着他平静的脸,那脸上没有同龄人的慌乱和沮丧,只有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。他又看了看那个强忍着眼泪、瘦瘦小小的女娃子,那孩子个子不高,脸蛋蜡黄,眼窝有点深,一看就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,却硬是咬着唇没掉泪,心里那点因大队长嘱托而硬起来的东西,到底软了一下。他叹了口气,长长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,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:“先收拾着吧,能住就住,不能住……再说。我回家一趟,给你们寻摸点能用的东西。”
说完,他背着手,佝偻着身子,慢慢走出了这座破败的房子,脚踩在泥地上,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。门被风一吹,“吱呀”一声合上了大半,露出一道缝隙,能看到外面渐浓的暮色。
林晚舟等崔有田走远了,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声里,才蹲下身,平视着晚晴。他的身高不算高,蹲着刚好能和妹妹对上视线,粗糙的手指轻轻擦掉妹妹眼角滑落的泪珠,那泪珠冰凉,像小石子似的硌着他的心。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怕吗?”
晚晴用力摇头,脑袋摇得像拨浪鼓,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一串接一串,砸在衣襟上,洇出小小的湿痕:“哥,我不怕……就是,就是房子好破……风好大,我有点冷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细细软软的,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草叶。
“破不怕,能修。冷也不怕,烧了炕就暖了。”林晚舟抬手把妹妹额前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,指尖带着薄茧,却异常轻柔,“这是咱们自己的家,完完全全属于咱们。哥向你保证,最多三天,就把它收拾得暖暖和和的,糊上厚实的窗户纸,垒好灶,烧旺炕,让你再也不用受冻。以后,再也没人能欺负咱们,再也没人能把咱们赶出去。”
“嗯!”晚晴重重点头,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,把眼泪擦干,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,里面带着依赖和坚定,“哥,我帮你收拾!我能擦柜子,能扫灰,我啥都能干!”
“好。”林晚舟笑了笑,这是他重生以来,第一次露出真正轻松的笑容。
兄妹俩开始动手。林晚舟在墙角找了根相对结实的木棍,顶端缠了点从包袱里翻出的旧布条,做成一个简易的扫帚,踮着脚去扫墙角旮旯的蜘蛛网和厚厚的积灰。蜘蛛网被木棍一碰,就簌簌往下掉,扬起漫天灰尘,呛得两人直咳嗽,晚晴咳得脸蛋通红,却还是捂着嘴,不肯停下手里的活。林晚舟又踩着砖头,仔细检查屋顶漏雨最严重的地方,那些瓦片松动的地方,用手轻轻一推就晃,他心里默默记下需要修补的点和需要的材料:茅草要厚实的,泥巴得和匀了,还得找几根结实的木条顶在屋顶内侧。晚晴则用带来的一块旧布,蘸了点从包袱里倒出的仅剩的一点水,努力擦拭着那仅有的、三条腿的破木柜和炕沿,布擦过的地方,露出一点点木头原本的颜色,和周围的黑污形成鲜明对比。
另一边,崔有田家。
崔有田家住在屯子中间,是个收拾得还算利索的小院,土坯墙砌得整整齐齐,院墙根下种着几株耐寒的青菜,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,没有杂草。他老伴崔大娘正在外屋地(厨房)里忙活晚饭,土灶里的柴火燃得正旺,火苗“噼啪”作响,映得她脸上红彤彤的。锅里炖着酸菜,咕嘟咕嘟冒着泡,热气腾腾地往上窜,带着酸菜特有的酸香和肉香,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。
“回来了?那几个知青安置妥了?”崔大娘见老头子进门,手里的锅铲没停,随口问道,目光还落在锅里的酸菜上,时不时搅和一下,防止糊底。
“嗯。”崔有田应了一声,走到炕沿边坐下,把狗皮帽子摘下来,露出花白的头发,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屑和白霜。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烟荷包,用手指捻了点烟叶,小心翼翼地装进烟杆里,又从灶台上拿起火镰,“咔嚓”几下打出火星,点燃了烟叶,深深吸了一口,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,才开口道,“来了仨,两兄妹带个女娃。那兄妹俩……有点特别。”
“咋特别了?”崔大娘把炖好的酸菜盛到一个粗瓷盆里,又顺手拿起旁边的抹布,擦了擦手,走到炕边坐下,给自己倒了碗热水。
“那小子,叫林晚舟,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,身板不算壮实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,可说话办事稳当得不像个娃。带着个顶多十来岁的妹妹,叫晚晴,瘦得跟豆芽菜似的,一阵风都能吹倒。”崔有田吐着烟圈,烟圈在空气中慢慢散开,“大队长本来要安排他们去知青点挤着,知青点那屋本来就住了四五个,再加上他们仨,更挤了。可那小子不干,非要单独住,说妹妹小,知青点都是男的,不方便。”
“哎哟,那可不好办,咱屯哪有空房子?”崔大娘也皱起眉,手里的粗瓷碗停在嘴边,“知青点虽然挤,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,还有人作伴,单独住多不方便,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。”
“可不是么。”崔有田把烟杆在炕沿上磕了磕,磕掉烟灰,又重新装了一锅烟,“可这小子,直接问北头老孙头那间房。你还记得不?就是老孙头走了之后,一直空着的那间,荒了多少年了,没人愿意去住。他还主动说要落户,在咱屯扎根。”
“落户?知青落户?”崔大娘也惊讶了,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“那破房子,八百年没人住了,又偏又破,冬天漏风夏天漏雨,他们娃子家能行?落户……那可是一辈子的事,以后想回城都难了,这娃咋想的?”
“人家愿意。”崔有田叹了口气,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,也带着几分佩服,“我看那小子,是铁了心了,说话的时候眼神亮得很,一点都不犹豫。大队长一开始还不同意,怕他们住不下去,后来架不住那小子一再坚持,最后也同意了,我就给领北头去了。哎,你是没看着,那小女娃,看见那破房子,眼泪在眼圈里打转,硬是没哭出来,还反过来安慰她哥,说自己能吃苦……也是个懂事的。”
崔大娘听着,手里的活停下了。她是屯里有名的热心肠,最见不得孩子受苦,尤其是这么小的娃,孤苦伶仃的。“造孽啊……他们爹妈呢?咋就让这么小的孩子跑这么远来插队?”
“听那意思,怕是都没了。”崔有田摇摇头,眼神黯淡了些,“不然能这么小就带着妹妹跑这么远,还非要落户扎根?孤苦伶仃的,不容易。现在落户到咱这儿,也算是咱屯子自己人了。我看着……心里不得劲。”
崔大娘琢磨了一下,突然拍了下大腿,声音提高了些:“是这么个理儿!既然落户了,就是咱屯子的人,哪有看着自家人受苦不管的道理?俩孩子,人生地不熟的,住那破房子,啥也没有,锅碗瓢盆都不全,这往后日子可咋过?咱得帮衬帮衬。”
“咋帮衬?”崔有田抬眼看向老伴,眼里带着询问。
“我看啊,”崔大娘盘算着,眼神里透着果断,“咱得帮着张罗张罗。明儿个,你把大队长、支书、还有妇女主任王婶儿,都叫上,到咱家来,我张罗几个菜,一起吃顿饭。一来,算是给俩孩子接个风,让他们认认门,知道屯里谁主事,以后有啥事也好有个照应。二来,也问问他们那房子缺啥少啥,大家伙儿凑凑,能帮着弄点就弄点,总不能让孩子真的光着膀子过日子。”
崔有田想了想,点点头,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:“行,你这主意好。显得咱屯子里有人情味儿,也让孩子心里踏实点。那俩孩子……看着不是那惹事生非的,挺本分,帮一把,就当积德了。”
“就这么定了!”崔大娘风风火火地站起身,开始安排起来,朝着里屋喊:“英子!英子!”
里屋应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,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,垂在肩头,脸蛋红扑扑的,像熟透的苹果,身上穿着一件碎花棉袄,手里还拿着针线活。她是崔有田的小闺女崔英子,性子爽朗,手脚麻利。
“妈,咋了?”崔英子走到外屋,好奇地看着母亲。
“去,把仓房里头那个熏好的傻狍子后腿取下来,再掏点土豆、粉条子,多拿点酸菜。明儿个咱家请客,得弄几个硬菜。”崔大娘吩咐道,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“请谁啊?”英子眨着大眼睛,好奇地追问,手里已经开始收拾东西,准备去仓房。
“请大队干部,还有新落户到北头的那俩小知青兄妹。”崔大娘解释了一句,语气软了下来,“俩孩子可怜见的,爹妈不在了,住那破房子里,啥都没有,咱们帮着张罗张罗,让他们在这儿能安心过日子。”
英子“哦”了一声,眼里露出同情的神色,麻利地转身去仓房了,脚步声在院子里清脆地响着。
崔有田站起身,把烟杆揣进怀里:“那我现在就去跟大队长、支书他们说一声,让他们明儿个抽空过来。”
“去吧去吧,早点回来吃饭!酸菜都炖好了,再晚就凉了!”崔大娘挥挥手,又转身进了厨房,开始收拾碗筷。
崔有田重新戴上狗皮帽子,拉了拉帽檐,遮住额头,又背着手,慢悠悠地走出了家门。夜色已经浓了,靠山屯笼罩在一片静谧中,只有几家的窗户还透着昏黄的灯光,像星星一样散落在黑夜里。崔有田的身影慢慢融入靠山屯渐浓的暮色里,脚下的土路被踩得“咯吱”响。屯子里的炊烟次第升起,袅袅娜娜地飘向天空,空气中飘散着柴火的清香和饭菜的香气,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母亲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,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。
在这片陌生而寒冷的黑土地上,一点微弱的、属于人情的暖意,正悄然向那山脚下最破败的角落蔓延,像冬夜里的一簇星火,虽微弱,却足以驱散些许寒意。
北头的破房子里,林晚舟已经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,铺上带来的厚褥子,褥子虽然厚,但也挡不住地面的寒气,他还是让晚晴先坐着休息,裹紧了带来的旧棉被。他自己则找来几块还算完整的砖头,小心翼翼地垫在破木柜下面,调整了好几次,才让木柜勉强站稳,不再晃悠。然后,他走到院子里,寒风立刻裹紧了他的棉袄,冻得他脸颊发麻。他望着远处崔有田家方向隐约的灯光和袅袅炊烟,眼神深邃,像藏着一片星空。
他知道,落户和独居只是第一步,不过是有了一个安身之所。真正艰难的,是如何在这片贫瘠的黑土地上活下去,挣工分,换粮食,抵御严寒,应对未知的风雨,并且活得有尊严,让妹妹不受委屈。崔有田夫妇的善意,他感受到了,这是意外的收获,像一缕暖阳照进了寒冷的生活,但他也清楚,别人的帮助只能是一时的,终究还是要靠自己。
寒风依旧刺骨,刮在脸上生疼,破屋依旧漏风,挡不住北大荒的寒意。但林晚舟的心中,那簇从重生之日就点燃的、冰冷而执拗的火苗,却在这北大荒的暮色中,燃烧得更加清晰、更加旺盛。他攥了攥拳头,指尖感受到骨骼的坚硬,心里默念着:晚晴,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。
路还长,慢慢走。只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,总有一天,这破屋会变成温暖的家,这寒冷的黑土地,也会孕育出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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