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赵大禾就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县城赶。昨夜又下了一场雪,工区到县城的土路被覆盖得严严实实,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。他特意穿了那双补了又补的胶鞋,可没走多远,雪水还是渗了进去,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。
二十多里路,他走得急,额头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。裤腿很快就被雪水浸透,沉甸甸地拍打着小腿。路过一片杨树林时,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,”扑棱棱”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河南省豫剧院慰问团的临时驻地坐落在县城南关,是一处老旧的院落。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,门环上落满了雪。赵大禾抬手敲了半晌,才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
“谁啊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板问道。
“老师傅,开开门,我找个人。”赵大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。
门”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。是个看门的老头,戴着顶破旧的棉帽,警惕地打量着他。
“找谁?”
“老师傅,我找沈怀璧,或者柳雪芝。他们是咱们易俗社的演员。”赵大禾往前凑了凑,压低声音说。
老头的脸色立刻变了,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,连连摆手:”没有这个人!你找错了!”说着就要关门。
赵大禾赶紧用身子抵住门:”老师傅,行行好,我找他们真有急事。他们闺女…”
“说了没有就是没有!”老头突然激动起来,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,”你快走吧,再不走我叫人了!”
门”砰”地一声关上,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。
赵大禾愣在原地,心里咯噔一下。这不寻常的反应,让他更加确信杏儿的父母出事了。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,他却感觉不到冷,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。
他不死心,又绕到剧团后门。这里更加偏僻,墙角堆着些破损的道具和布景。一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正在扫雪,看见他徘徊,警惕地停下手里的活计。
“你找谁?”
“大姐,我打听个人,沈怀璧您认识吗?”
妇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四下张望了一下,这才压低声音说:”别打听了,老沈两口子昨晚就被带走了。”
“带哪去了?”赵大禾急切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妇女摇摇头,手里的扫帚无意识地划拉着积雪,”你赶紧走吧,别惹麻烦。这年头…唉…”
她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转身快步走开了。
赵大禾站在原地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他想起昨天公社干事的态度,想起看门老头的慌张,现在又听到这番话,一切都明白了。这世道,有些事不是他一个普通工人能过问的。
回工区的路上,他走得很慢。积雪在脚下发出”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这声音平时听着挺悦耳,今天却显得格外刺耳。路过一片麦田时,他看见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蹦跳觅食,忽然想起杏儿那双渴望的眼睛,心里一阵发紧。
回到工区时已是晌午。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,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道白练。还没进门,就听见杏儿清脆的声音在数数:
“…七、八、九、十!晓雷藏好了吗?”
“藏好啦!”晓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,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赵大禾推开门,看见杏儿正用一块红布蒙着眼睛,在屋里摸索着找晓雷。晓霞在一旁指挥:”左边!再往左边一点!”
才一天工夫,这个昨天还奄奄一息的孩子,已经恢复了生机。小脸上有了血色,眼睛亮晶晶的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她穿着晓霞的旧棉袄,虽然宽大了些,但整个人显得活泼了许多。
“爹!”晓霞先看见他,”杏儿姐姐会玩捉迷藏!可厉害了!”
杏儿扯下蒙眼的布条,怯生生地看着他:”赵叔叔…”
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有期待,有不安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赵大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,生疼。
李贵兰从里屋出来,手里拿着件正在缝补的衣裳,朝他使了个眼色。赵大禾会意,跟着她走到门外。
院子里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,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的。李贵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,急切地问:”怎么样?打听到了吗?”
赵大禾摇摇头,把今天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。随着他的讲述,李贵兰的脸色渐渐发白,最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。
“这可怎么跟孩子说…”她喃喃自语,眼眶有些发红,”她还那么小…”
午饭时,气氛有些沉闷。玉米糊糊在碗里冒着热气,咸菜丝切得细细的。杏儿扒拉着碗里的糊糊,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口,像是在期待什么。
“叔叔,”她终于忍不住,小声问道,”我爹娘…今天会来接我吗?”
赵大禾和李贵兰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为难。晓霞和晓雷也停下吃饭,眼巴巴地看着父母。
“杏儿啊,”李贵兰放下碗,柔声说,”叔叔今天去县城找了,你爹娘…他们出远门了,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。”
杏儿的眼睛一下子红了,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泪珠:”他们…不要我了吗?”
“怎么会呢!”李贵兰赶紧把她搂进怀里,声音有些哽咽,”你爹娘最疼你了。你忘了?你爹还答应给你买甑糕呢。他们是有重要的工作,等忙完了就来接你。”
“那…那他们什么时候忙完?”杏儿仰起小脸,泪珠顺着脸颊滚落。
“这个…”李贵兰语塞了,求助似的看向赵大禾。
赵大禾接过话头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靠:”杏儿,你先在叔叔家住下。叔叔家有好吃的,还有晓霞他们陪你玩,好不好?等你爹娘忙完了,一定来接你。”
杏儿低下头,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,在玉米糊糊上溅起小小的涟漪。但她很懂事地点了点头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没有再问。
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,连平时最闹腾的晓雷都老老实实地吃着饭,不时偷偷看杏儿一眼。
下午,赵大禾又去了趟派出所。值班的还是昨天那个民警,听他说完情况,在登记本上添了几笔,但还是那句话:”先照顾着吧,有消息通知你。”
“民警同志,这孩子总不能一直这么等着…”
“老赵啊,”民警叹了口气,”这年头,这种事多了。你先照顾着,总比送去福利院强。”
回家的路上,赵大禾走得很慢。路过供销社时,他犹豫了一下,走进去用这个月的烟票换了一包水果糖。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。
到家时,孩子们正在院里玩雪。杏儿穿着那件改过的棉袄,虽然还是不太合身,但小脸冻得红扑扑的,正在和晓雷堆雪人。晓霞在一旁指挥,晓云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。
“爹!你看我们堆的雪人!”晓雷兴奋地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雪堆。说是雪人,其实就是一个大雪球上面顶着个小雪球,用煤块做的眼睛,胡萝卜做的鼻子。
赵大禾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。晓雷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就往嘴里塞,晓霞则小心地把糖收进口袋。杏儿接过糖,小声说了句”谢谢叔叔”,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剥开,舔了一口,眼睛立刻亮了。
“甜吗?”赵大禾蹲下身问。
“甜!”杏儿用力点头,终于露出了笑容,”我爹以前也给我买过这样的糖。”
看着她天真的笑脸,赵大禾心里酸涩难言。这个孩子还不知道,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还满是对父母的期待和信任。
晚上,李贵兰在煤油灯下给杏儿改衣服。晓霞的棉袄太大了,她得把袖子和下摆往里收一收。针线在她手中穿梭,发出细微的”沙沙”声。
“娘,”晓霞趴在炕上看她缝衣服,”杏儿姐姐要一直住在咱们家吗?”
“嗯,要住一阵子。”
“那太好了!”晓霞开心地说,”我有姐姐了!她教我唱戏呢,可好听了!”
李贵兰的手顿了顿,针尖在布料上停留了片刻。就在这时,里屋传来杏儿的梦话,声音很轻,却格外清晰:
“娘…别走…”
李贵兰的手一抖,针扎到了手指。一颗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,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。她看着那滴血,轻轻叹了口气。
夜深了,赵大禾躺在床上,听着隔壁炕上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,久久不能入睡。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,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他知道,从他在雪地里抱起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,他们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了一起。这个无主的娃娃,这个在风雪中险些失去生命的孩子,如今成了他们家的一员。
窗外,北风还在呼啸,但在这间小小的工区平房里,却有着难得的温暖。四个孩子,不,现在是五个了,他们挤在一条炕上,睡得正香。晓雷的脚搭在杏儿身上,晓霞的手搂着杏儿的脖子,而杏儿,在睡梦中还微微蹙着眉头,像是在寻找着什么。
赵大禾翻了个身,轻轻替孩子们掖好被角。无论前路如何,这个冬天,这个无主的娃娃,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雪的地方。
——本章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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