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文学十月廿七，亥时三刻。
韦府的书房没点灯，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，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石达开像狸猫一样蹲在窗外已经半柱香了，他在等萧朝贵制造动静。
远处突然传来喧哗——有人大喊“走水了！”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。书房外的两个守卫对视一眼，留下一个，另一个朝喊声方向跑去。
就是现在。
石达开从靴筒抽出薄刃，轻轻拨开窗栓，翻身入内。落地无声。书房里弥漫着墨和旧纸的味道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——那是韦昌辉身上常有的气味。
他径直走向那幅《春山图》。
画很大，几乎占满半面墙。借着月光细看，画轴右下角那块磨损果然明显。石达开伸手轻按，触感微硬——不是画纸，是木板。他沿着边缘摸索，在画框左侧摸到一个极小的凸起。
用力一按。
“咔嗒”一声轻响，画轴下方弹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。是个暗格。
石达开的心跳加快了。他小心地从缝隙探手进去，指尖触到几卷纸。抽出最上面一卷，展开——是地契和田产文书，都是韦家在金田村附近的产业。第二卷是账册，记录着北营的开支和……几笔来源不明的巨额收入。
第三卷，用油布包裹。
他解开油布，里面是三封信。信纸是官府专用的洒金笺，盖着模糊的印章。他凑到月光下细看——
第一封，日期是九月廿五（一个多月前），落款“浔州张”，内容简短：“兄之来信已悉，所言之事，上峰尚在斟酌。然贼势日大，兄若能建奇功，弟必全力保举。”
第二封，十月十三（鹰愁涧战后），落款变成“周”，语气急切：“乌将军兵败，抚台震怒。兄当速断！献贼首级，可免罪，且有封赏。迟则生变。”
第三封，十月廿四（三天前），没有落款，只有一行字：“提督已至白沙，兄可按原计行事。事成之日，三品顶戴，良田千亩，决不食言。”
三封信，三个不同的联系人，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背叛轨迹。
但关键信息缺失——怎么联系？什么时候动手？原计是什么？
石达开继续摸索暗格，在最深处摸到一个小铁盒。打开，里面是一枚玉佩——羊脂白玉，雕着精细的云纹，背面刻着一个“向”字。
向荣的信物。
还有一张叠成方块的纸。展开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天干地支：
“甲子三七五，乙丑二八一，丙寅四九六……戌亥交，子丑替，金田火起为号。”
密码。而且不是简单的韵目代日，是双层加密——数字可能对应某本书的页数行数，天干地支是时间和方位。
石达开迅速将信和密码纸揣入怀中，玉佩犹豫了一下，也拿了——这是物证。他正要恢复暗格，忽然听到门外守卫的咳嗽声，紧接着是脚步声！
不止一个人！
他闪身躲到书架后的阴影里。门被推开，火把光照进来。
“老爷吩咐了，书房重地，任何人不得擅入。”是韦志俊的声音。
“二爷放心，我们兄弟轮流守着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”守卫谄媚道。
“嗯。对了，老爷让把《广西舆图》和北营花名册送到金田村去，现在就要。”
“这就去取！”
韦志俊举着火把走进来，径直走向书桌。石达开屏住呼吸，身子紧贴墙壁。书架与墙壁的缝隙很窄，火把的光掠过他脚边。
韦志俊在书桌前翻找，抽出地图和一本厚册子。转身时，火把的光扫过《春山图》——他脚步顿了一下。
石达开的心提到嗓子眼。暗格关好了吗？画轴有没有歪？
韦志俊盯着画看了几秒，摇摇头，走了出去。门关上，书房重归黑暗。
石达开等脚步声远去，才从阴影里出来。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暗格，确认恢复原状，然后翻窗离开。
刚落地，一个人影从墙角闪出！
石达开手按刀柄——
“是我。”萧朝贵低声说，“得手了？”
“嗯。”
“快走，守卫快回来了。”
两人像两道影子，滑进夜色。
子时，杨清住处。
油灯下，三封信、密码纸、玉佩摆在桌上。黄玉昆拿着密码纸，眉头紧锁。
“这加密方式……我没见过。”他摇头，“数字可能是坐标，但对应哪本书？天干地支是时间，可‘戌亥交，子丑替’……戌时到亥时交接？子时到丑时替换？说不通。”
冯云山拿起玉佩，对着灯看：“‘向’字……是向荣的信物无疑。韦昌辉竟敢收这个，真是胆大包天。”
杨清没说话。他拿起第三封信，反复看“提督已至白沙，兄可按原计行事”这句话。
原计是什么？
“达开，”他问，“暗格里还有什么？”
“地契、账册、一些金银。”石达开说，“但我没拿，怕打草惊蛇。”
“做得对。”杨清点头，“密码破译需要时间，但我们已经知道核心——韦昌辉确实通敌，而且和向荣约定了‘金田火起为号’。这火，可能就是团营完成、所有人集中到金田村后，他举火为号，引清军里应外合。”
“那咱们还去金田村？”萧朝贵急道，“不是自投罗网吗？”
“去，但要做准备。”杨清说，“第一，团营要拖，拖到我们破译密码、搞清楚具体计划。第二，金田村的布防，咱们要掌握，不能全交给韦昌辉。第三……”
他看向石达开：“你的侦缉队，要发挥大作用了。”
“东王请吩咐。”
“明天你带人去金田村，名义上是‘协助北王布防’，实际上要做三件事：摸清地形，摸清北营布防，摸清韦昌辉的联络通道——他怎么和清军通信？什么时候？用什么方式？”
“是！”
“玉昆，你专心破译密码，需要什么书，列单子，我想办法找。”
“好。”
“云山兄，各营转移要慢，要细，尤其钱粮武器，一样都不能少。每天报进度，就说‘百姓拖累，行进缓慢’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朝贵，”杨清最后说，“你留守紫荆山，但要做好准备——一旦密码破译，知道清军进攻时间，我要你带兵突袭，打乱他们的计划。”
“就等这句话！”
部署完毕，众人散去。石达开留下。
“东王，”他低声说，“还有件事……韦昌辉让我组建侦缉队时，给了我这个。”
他掏出那枚“特遣”铁令牌。
杨清接过，掂了掂：“他倒是大方。这令牌能用吗？”
“能。我试过，凭此牌可以调用北营仓库的物资，还可以自由出入金田村各哨卡。”
“好。”杨清把令牌还给他，“你就用这个身份，光明正大地查。但记住，不要直接查韦昌辉，查他手下的人——谁经常外出？谁突然有钱了？谁和陌生人接触？”
“明白。”
石达开走到门口，又回头：“东王，如果我父亲……”
“我已经派人去贵县了。”杨清说，“暗中保护，必要的时候，会把他接出来。”
少年眼中闪过感激，重重点头，转身没入夜色。
杨清吹熄油灯，在黑暗中坐着。
窗外的紫荆山，静得可怕。
但这寂静之下，是三股力量在暗中角力：向荣的七千大军，韦昌辉的背叛，他自己的生死一搏。
而破局的关键，在那张密码纸上。
他拿起纸，对着月光。数字密密麻麻，像一群蛰伏的虫。
“甲子三七五……”他喃喃念道。
忽然，他想起石达开转述的那句童谣：“书房有画，画后有门，门后有信，信上有密。”
密……密文……
杨清猛地起身，重新点亮油灯。
他拿来纸笔，将密码纸上的数字重新抄写：
甲子 375
乙丑 281
丙寅 496
……
等等。
375，281，496……这些数字，为什么都是三位数？而且首位大多是3、2、4？
他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些古典密码——数字对应书籍的页、行、字。但需要知道是哪本书。
《千字文》？不对，千字文只有一千字。
《百家姓》？也不对。
忽然，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：韦昌辉是读书人出身，书房里最多的书是……
“四书五经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他快步走到书架前——那是冯云山留下的，都是儒家经典。他抽出《论语》，翻开第375页……不对，线装书没有页码。
页码是现代概念。古人怎么标注？
他盯着“甲子三七五”，忽然明白了：甲子，可能是索引；375，可能是某种编码。
但索引对应什么？
他苦思冥想到寅时初，还是没有头绪。窗外传来鸡鸣。
天快亮了。
而向荣的大军，又近了一天。
十月廿八，辰时。
石达开带着五十名“侦缉队”队员出发去金田村。队员是他亲自挑的——二十个童子营里年纪最大、最机灵的孩子，三十个从各营选出的精干士兵。所有人都换了便装，看起来像普通的民夫队伍。
韦昌辉在金田村村口亲自迎接。
“达开，来得正好！”他热情地拍着石达开的肩，“营寨已经搭得差不多了，就缺你这样的人才来布置防务。”
石达开放眼望去。金田村坐落在盆地中央，四面环山，只有东西两条路进出。村内房屋大多被改造成营房，空地搭满了帐篷。北营的三百人正在修筑工事——挖壕沟、立栅栏、建瞭望塔。
“北王布置得井井有条。”石达开说，“不知防御重点在何处？”
“重点是村东和村西两个隘口。”韦昌辉指着，“我已经各派一百人把守。村南村北是悬崖，只留少量哨位。另外，我在后山还设了一个秘密粮仓，万一被围，可以支撑一个月。”
他把布防图递给石达开：“你看看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？”
石达开接过图，快速记忆。图上标注详细，兵力部署、物资存放、哨位轮换，一清二楚。但太清楚了，清楚得像故意展示给他看。
“已经很完善了。”石达开说，“不过，侦缉队的职责是情报和特种作战，我想带人熟悉一下周边地形，特别是可能被清军利用的小路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韦昌辉点头，“让志俊带你去。他对这一带最熟。”
韦志俊走过来，脸色平淡：“石队长，请。”
两人带着侦缉队离开村口，走进后山树林。一路上，韦志俊很少说话，只是指路。
“韦二爷，”石达开试探道，“北王对这次团营，似乎很有信心？”
韦志俊看他一眼：“食君之禄，忠君之事。北王怎么吩咐，我就怎么做。”
“那韦二爷觉得，咱们能挡住向荣七千大军吗？”
“挡不住。”韦志俊回答得很干脆，“所以北王才要团营——集中力量，以守待变。”
“变数是什么？”
韦志俊停下脚步，看着他：“石队长，有些事，知道得越少越好。”
话里有话。
石达开不再问。他仔细观察地形，默默记下每一条小路、每一处可以设伏的山坳、每一片能藏兵的山林。
走到一处悬崖边时，韦志俊忽然说：“这里叫断魂崖，下面深百丈，掉下去必死无疑。”
石达开探头看，崖壁陡峭，云雾缭绕。
“不过，”韦志俊继续说，“崖壁上有条隐秘的石缝，可以容一人攀爬。知道的人很少。”
他在暗示什么？逃生通道？还是……
“韦二爷告诉我这个，是……”
“只是让你了解地形。”韦志俊转身，“走吧，该回去了。”
当天下午，石达开以“熟悉防务”为由，走遍了金田村每一个角落。他记下了粮仓的位置（明仓三个，暗仓一个）、武器库、马厩、水源地。还“偶然”发现，村西隘口的守军中，有一个小头目经常在傍晚时分独自离开，往村外树林里去。
他派刘二狗暗中跟踪。
入夜前，刘二狗回来报告：“那人进了林子深处，在一棵老槐树下埋了什么东西，又取走了什么东西。我没敢靠近，怕被发现。”
通信点。
石达开记下了那棵槐树的位置。
同一时间，紫荆山。
黄玉昆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，桌上堆满了书：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、《周易》、《春秋》……他试了各种组合，但密码依然无解。
杨清走进来，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歇会儿吧。”
“不行……”黄玉昆摇头，“‘戌亥交，子丑替’，这一定是时间节点。可到底是什么时候？”
杨清拿起密码纸，看着那行字：“金田火起为号……火起，是点火为信号？那‘戌亥交，子丑替’可能是点火时间——戌时结束、亥时开始的时候？或者子时结束、丑时开始的时候？”
“但每天都有戌亥交、子丑替，具体是哪一天？”
“看前面的数字。”杨清说，“甲子三七五……如果甲子代表某一天，375可能是从那天开始算的天数？”
黄玉昆眼睛一亮：“甲子……干支纪日！甲子日！”
他抓过一本历书，快速翻找：“今年……道光三十年……十月……甲子日是……”
他的手指停在一处：“十月廿九！就是后天！”
“375天后？”杨清计算，“不对，375天是一年多以后，太久了。”
“不，375可能不是天数。”黄玉昆兴奋起来，“如果数字对应《康熙字典》的页数呢？375页……我看看！”
他翻出《康熙字典》，找到第375页。那一页的第一个字是“辰”。
“辰？”杨清皱眉，“甲子日，辰时？”
“试试！”黄玉昆继续，“乙丑281页……281页是‘巳’。丙寅496页……‘未’！”
他将所有数字对应的字列出来：
辰、巳、未、申、戌、亥……
正好是十二地支的一部分！
“这是时间序列！”黄玉昆激动得手抖，“甲子日辰时，乙丑日巳时，丙寅日未时……但地支不全，缺了子、丑、寅、卯、午、酉。”
“缺的可能就是行动时间。”杨清盯着那列字，“‘戌亥交，子丑替’……戌亥交是戌时到亥时过渡，子丑替是子时到丑时过渡。这两个时间点，可能就是‘火起为号’的具体时刻！”
“可到底是哪个？”
“看玉佩。”杨清说，“向荣的信物，是约定信物。韦昌辉会在约定时间举火，向荣看到火，就进攻。但金田村四面环山，火信号必须在高处才能看到……”
他猛地转身：“后山！金田村后山有制高点！”
“但韦昌辉会把点火点告诉向荣吗？”
“不需要。”杨清说，“向荣只要知道大概时间，看到金田村方向有火光，就知道内应动手了。而韦昌辉……他点火的位置，一定是他自己最容易控制、也最容易脱身的地方。”
他想起石达开汇报的布防图——后山秘密粮仓附近，有一个瞭望台。
那里既能俯瞰全村，又靠近秘密通道。
“玉昆，”杨清说，“继续破译，把完整的时间序列弄出来。我去找达开，让他重点监视后山瞭望台。”
“好！”
杨清走出屋子时，天色已暗。
距离可能的甲子日（十月廿九），只有两天了。
而张国梁的前锋，已经抵达预定扎营地点——白沙镇以东三十里的野马坡。
埋设火药包的队伍，今晚必须出发。
三线危机，像三根绞索，正在同时收紧。
戌时，野马坡。
太平军前营二百精锐，在黄玉昆亲自带领下，悄悄潜入坡地。每人背着一个特制的“定向火药包”——石达开改良的版本，用铁皮筒封装，喷口朝上，埋在浅土里，只留引线。
张国梁的先锋部队约八百人，下午刚到这里，正在安营扎寨。篝火点点，人喊马嘶，显然没料到太平军敢主动出击。
“埋设间距五丈，覆盖营地核心区域。”黄玉昆低声吩咐，“引线串联，东、西、中三组，听到三声鹧鸪叫，同时点火。”
士兵们像夜行的鼹鼠，在黑暗中分散作业。
黄玉昆趴在山坡上，用望远镜观察清军营帐。中军位置，一杆“张”字旗在夜风中飘荡。帐篷比周围的大，周围有亲兵巡逻。
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如果今晚能炸死张国梁，向荣的合围计划就会被打乱，韦昌辉的背叛也可能因此推迟。
但就在火药包埋设过半时，意外发生了。
一队清军巡逻兵突然改变路线，朝埋设区域走来！
“停！”黄玉昆打出手势。
所有太平军伏低身子。巡逻兵越来越近，火把的光已经能照到最近的一个埋药点——那里泥土新翻，还没伪装好。
黄玉昆的手心渗出冷汗。
如果被发现，不仅行动失败，这二百人可能都回不去。
他缓缓抽出短刀。
必要时，只能硬拼了。
巡逻兵在埋药点前十步停下，领头的小军官打了个哈欠：“妈的，这荒山野岭的，能有什么贼人？回去睡觉！”
“头儿，张将军说了，要严加防范……”
“防范个屁！贼人现在肯定缩在紫荆山等死呢！走，回去！”
巡逻兵调头走了。
黄玉昆长出一口气，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。
“继续。”他低声下令。
子时初，所有火药包埋设完毕。队伍悄然撤回。
黄玉昆留在最后，看着清军营地的篝火。
明天晚上，这里将变成火海。
而他，要亲手点燃引线。
转身离开时，他忽然想起密码纸上那句没破译的话：
“戌亥交，子丑替，金田火起为号。”
金田的火，会在什么时候燃起？
而他点燃的这把火，又会烧出怎样的变局？
他不知道。
只知道，这场以火为引的博弈，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。
赢，则生。
输，则万劫不复。
【第十六章·完】
【下章预告】
十月廿九，甲子日。三线同时行动：石达开在金田村发现韦昌辉准备火信号的证据；黄玉昆在野马坡准备引爆火药包夜袭张国梁；杨清在紫荆山破译出密码完整含义——韦昌辉约定的“火起为号”时间，竟是明晚子时！但张国梁营中突然加强戒备，疑似计划泄露。更致命的是，韦昌辉派人传令：要求各营提前于明日全部抵达金田村“完成团营”。时间，被压缩到了极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