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文学抱着那摞沉重的项目资料和一份新鲜出炉的《核心项目激励办法》回到工位，简瑶感觉自己像刚跑完一场负重马拉松。咸鱼玩偶依旧瞪着死鱼眼，仿佛在嘲讽她这突如其来的“能者多劳”。她戳了它一下，把激励办法塞进抽屉最深处——画饼充饥，不如先搞定眼前的一地鸡毛。
项目组的组建比预想中顺利，也微妙。名单是和陈琳一起敲定的，对方客气地把决策权推给了她：“傅总说了，你是组长，你定，我配合。”简瑶没客气，剔除了几个李伟明时期惯会推诿甩锅的老油条，换上了几个她观察下来至少干活踏实、有点想法的年轻同事，又从数字营销部“借”来了一个数据分析高手，从设计部“挖”了个审美在线又不那么固执己见的设计师。团队小而精，至少表面上，没人对她的任命表现出明显的抵触。
第一次项目组例会就定在当天下午。简瑶提前十分钟到了小会议室——傅琛隔壁那间已经正式划拨给她作为临时项目办公室——调试设备，整理议程。组员们陆陆续续进来，打招呼的声音带着点拘谨和好奇。
“瑶姐。”数据分析的小伙子叫周明，戴着黑框眼镜，有点腼腆，“以后多多指教。”
“叫我简瑶就行。”简瑶笑了笑，试图缓和气氛，“项目刚开始，大家一起摸索。今天主要把分工和第一阶段的时间表定下来。”
会议刚开始还算顺利。简瑶把整体方案拆解成具体任务，分派下去，设定初步的Deadline。讨论到“城市挚友”计划的达人筛选标准时，市场部过来的一个老资历专员王薇，扶了扶眼镜，慢条斯理地开口：“简组长，这个标准是不是太主观了？‘调性契合’、‘真实影响力’，怎么量化？万一选出来的人数据刷量呢？我觉得还是沿用我们部门之前的KOL评估体系更稳妥，虽然保守，但风险低。”
简瑶早知道会有人质疑。她调出提前准备好的几份数据分析报告，投在屏幕上。“王姐说得对，风险要考虑。所以我们第一步不是盲选，是数据初筛加人工复核。这是近半年相关品类下，中腰部达人的真实互动率、粉丝画像与品牌目标人群的重合度分析，还有几个识别异常数据的模型参考。‘调性契合’我们会先通过其历史内容关键词和情感分析来匹配。当然，最终名单需要大家共同评估投票。”她语气平和，但逻辑清晰，数据扎实。
王薇看了看屏幕，又看了看简瑶，没再说什么，只是点了点头。
接下来的讨论，简瑶基本能掌控节奏。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带领团队、推进具体事务的感觉，尤其是当自己的想法能一步步落地时，那种成就感，比单纯怼李伟明要实在得多。当然，也累得多。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，敲定了近二十项具体任务和责任人。
散会后，简瑶独自留在会议室，整理会议纪要。门被轻轻敲响，林秘书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杯进来，放在她手边。“傅总吩咐给您准备的参茶，提神。”林秘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专业平静。
简瑶看着那杯热气袅袅、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茶，心里那根弦又绷了一下。“谢谢林秘书，也……替我谢谢傅总。”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。
“傅总说，如果您加班超过八点，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。”林秘书补充道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“关于项目启动初期可能遇到的资源协调问题，他想再跟您确认一下。”
简瑶心头一跳，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：七点四十。她今天确实打算再梳理一下细节。“好的，我知道了。”
林秘书点点头，退了出去。
简瑶盯着那杯参茶，又看看电脑屏幕。去，还是不去？去了，会不会又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、公私界限模糊的对话？不去，显得自己心虚，而且傅琛的理由冠冕堂皇——资源协调，确实是眼下最可能卡壳的地方。
最终，对项目的责任心占了上风。八点过五分，她保存好文档，端着那杯已经变温的参茶，敲响了总裁办公室的门。
“进。”
傅琛还在。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，光线昏黄，落在他的侧脸上，柔和了少许冰冷的轮廓。他面前摊着几份文件，正在接一个电话，似乎是海外市场的事情，流利的英文带着一种冷静果断的腔调。看到简瑶，他指了指沙发，示意她坐，继续对着话筒简短地交代了几句，然后挂断。
“傅总。”简瑶坐下，背脊挺直，“您找我？”
傅琛合上文件，揉了揉眉心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。“嗯。项目组第一次会议，怎么样？”
“还算顺利，分工和时间表都定下来了。可能执行中会遇到一些问题，但框架搭起来了。”简瑶简要汇报。
“遇到阻力了吗？”傅琛问得直接。
简瑶犹豫了一下，觉得没必要隐瞒：“有一些对标准的质疑，用数据解释清楚了。后续跨部门协作，可能会是难点。”
“预料之中。”傅琛似乎并不意外，“需要什么支持，现在可以提。权限，预算，或者，”他看向她，“需要我出面协调的部门。”
他这话说得平淡，却透着一种“我给你撑腰”的意味。简瑶心里有些异样，但更多的是警惕。她不想过度依赖他，尤其是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下。
“暂时还不用，傅总。我先试着推动，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，再向您和林秘书求助。”她回答得谨慎。
傅琛看了她几秒，点了点头，没再坚持。“好。”他话锋一转，“晚饭吃了吗？”
又来了。简瑶头皮发麻。“吃了，林秘书订的餐。”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很好吃，谢谢傅总。”
“合胃口就行。”傅琛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璀璨的夜景，“别总吃外卖，不健康。”
简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，只能保持沉默。
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。傅琛背对着她站了一会儿，忽然开口，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：“今天会议上，应对得不错。”
简瑶一愣，没想到他会突然夸她。“……应该的。”
“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快进入角色，尤其是，”他转过身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带着审视，“从一个习惯性‘对抗’的位置，转换到需要‘领导’和‘协调’的位置。”
简瑶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。他一直在观察她。
“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。”她垂下眼，避开他的目光。
“该做的事。”傅琛重复了一遍，语气有些微妙，“包括，继续把我当成需要‘怼’的老板之一？”
简瑶心里一紧，抬起头。傅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，显得格外深邃，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强装的镇定。
“傅总，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，却发现无从辩驳。她确实依然警惕他，防备他，把他放在“上司”甚至“潜在麻烦”的位置上。
傅琛走近几步，停在她面前的茶几旁。他没有坐下，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：“简瑶，我说过，在你还是员工期间，我不会越界。工作就是工作。”
他俯身，拿起她放在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的参茶，转身走到饮水机旁，倒掉，重新接了一杯热水，走回来，轻轻放在她面前。
“但你能不能，至少暂时，放下那副随时准备扎人的刺猬模样？”他看着她，目光里有一种难得的、近乎无奈的认真，“试着相信，我对你的‘欣赏’，至少有一部分，是真的基于你的能力，而不是别的什么。”
热气蒸腾上来，模糊了简瑶的视线。她看着那杯重新冒起热气的茶，又看看傅琛。他站在灯光的阴影里，眉眼间的冷峻似乎被疲惫和那一点点无奈冲淡了些，竟显出几分……真实？
她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着。他的话像一把小锤，轻轻敲打在她坚硬的外壳上。相信他？一个开除她上司（虽然那上司确实该开）、在论坛发那种惊世骇俗的帖子、每天用晚餐和参茶“轰炸”她的CEO？
这太荒谬了。
可是……他此刻的眼神，不像是在演戏。
“我……”简瑶的声音有些干涩，“我只是不想惹麻烦。”
“你现在的样子，”傅琛直起身，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淡，“就是在惹最大的麻烦——把简单的工作关系，复杂化。”
他说完，没再看她，走回办公桌后。“不早了，回去吧。明天还要早起。”
逐客令下得明确。简瑶如释重负，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。她站起身，“傅总，那我先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傅琛重新拿起一份文件，目光已经回到了纸上，“路上小心。”
简瑶逃也似地离开了顶层。电梯下行时，她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影子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傅琛的话。
放下刺猬模样？相信他的欣赏？
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。这比做项目方案难多了。
—
接下来的两周，项目组像一台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，高速运转起来。简瑶忙得脚不沾地，盯进度、调方案、和各方沟通扯皮、应付突发状况。她发现自己确实擅长处理这些具体而微的难题，逻辑清晰，目标明确，该强硬时强硬，该妥协时妥协。组员们从最初的观望，到渐渐信服，团队凝聚力肉眼可见地增强。
她和傅琛的接触，严格遵循着“工作汇报”的节奏。每周一、三、五上午九点，五分钟简报，雷打不动。傅琛听得专注，问得犀利，决策果断。除此之外，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。那顿“加班晚餐”和偶尔的参茶依旧，但经由林秘书之手，像一项固定的福利制度，不再带有那么强烈的个人色彩。
简瑶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。她强迫自己把傅琛纯粹当成一个要求高、但给支持也爽快的上司。至于他那些曖昧不明的言辞和举动，她选择性地屏蔽、遗忘。项目是第一位的，奖金和晋升通道是实实在在的，其他的，都是干扰项。
直到“城市挚友”计划推进到关键阶段。
初步筛选出的二十位达人，需要最终确定五到六位进行深度合作。团队内部投票产生了分歧，焦点集中在两位达人身上：一位是粉丝量更大、但内容商业化痕迹较重的时尚博主A；另一位是粉丝量稍逊、但内容质感独特、与品牌“悦己”理念契合度极高的生活方式博主B。
支持A的人认为，数据好看，传播声量有保障，保险。支持B的人则认为，调性更重要，能真正打动目标人群，做出差异化。
争论不下，王薇再次提出质疑：“简组长，选B的风险太大了，她粉丝活跃度虽然不低，但总量摆在那里，万一最终效果达不到预期，我们没法向上面交代。”她特意强调了“上面”。
简瑶知道她的潜台词。傅琛只看结果。
会议陷入僵局。简瑶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分析对比图和两位博主的作品集，心里其实更倾向B。A的数据漂亮，但透着一种流水线的精致乏味；B的内容或许不够“爆”，却有真实的生命力和共鸣感。可是，王薇的顾虑不无道理，这是她第一次独立负责重大项目，保守一点似乎更稳妥。
“今天先到这里。”简瑶揉了揉太阳穴，“大家再把两位候选人的数据，特别是粉丝画像重合度、历史带货转化率（虽然B不多）、以及内容情感分析报告仔细看看。明天上午，我们最终表决。”
散会后，简瑶独自留在会议室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。选择A，平稳，但项目可能就流于平庸；选择B，可能出彩，也可能扑街。她想起傅琛说“我从不亏待真正做事的人”，也想起他说“我只看结果”。
压力像潮水般涌来。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在意傅琛会怎么看待这个选择，在意项目的成败是否会影响他对她“能力”的判断。这让她感到一阵烦躁。她不该被这种情绪左右。
内线电话响了，是林秘书：“简小姐，傅总请您现在过来一下，关于达人筛选的最终决策，他想听听你的详细考量。”
该来的还是来了。简瑶整理了一下思绪，抱起资料，再次走向顶层。
傅琛今天似乎不是很忙，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，语气轻松，甚至带点笑意，像是在和朋友聊天。看到简瑶，他很快结束了通话。
“坐。”他指了指沙发，自己也在对面坐下，“遇到难题了？”
简瑶把团队的分歧和自己的两难选择如实汇报了一遍，没有隐瞒自己的倾向，也客观分析了风险。
傅琛听完，没有立刻发表意见。他拿起简瑶带来的两位达人的资料，仔细翻看着，尤其是B的作品集，他看得格外久。
“你更想选B。”他放下资料，用的是陈述句。
简瑶点头：“是。我觉得她的内容更契合我们想传递的‘悦己’内核，可能无法瞬间引爆流量，但更容易沉淀下真正的品牌认同。”
“但如果效果不及预期，你会承担主要责任。”傅琛看着她，“王薇的顾虑，也是所有‘上面’的顾虑。数据是最安全的挡箭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简瑶手指微微蜷缩，“所以我想申请，给B一个机会，但同时，制定更严密的监测方案和备选预案。如果前期数据反馈确实偏离预期，我们及时调整，甚至启用备选达人。这会增加一些成本和协调难度，但我认为值得一试。”
她说出了自己权衡后的想法，心脏怦怦直跳，等待着傅琛的裁决。
傅琛沉默了片刻，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。他的目光落在简瑶脸上，那眼神复杂，有审视，有考量，还有一种简瑶看不懂的深邃。
“简瑶，”他缓缓开口，“记住，你现在是项目组长，不是单纯的执行者。组长要做的是决策，并为之负责。而不是永远寻找‘上面’的批准，或者安全的‘挡箭牌’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像重锤敲在简瑶心上。
“我相信你的判断，不是因为别的，而是因为这两个星期，你带领团队拿出的每一个阶段性成果，都证明了你不仅有点子，更有把点子落地的能力和责任心。”傅琛的语气是罕见的郑重，“所以，选A还是选B，你自己定。你需要考虑的，不是我会怎么想，而是哪个选择，更有可能实现你为这个项目设定的最终目标——‘深互动’和‘圈层渗透’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至于风险，做任何事都有风险。你需要评估的是风险是否可控，以及你是否愿意并有能力承担它带来的后果。这是成长的代价，也是权力的另一面。”
简瑶怔怔地看着他。他这番话，没有给出答案，却比直接给出答案更让她震撼。他是在教她，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决策者。他把她放在了“负责人”的位置上，逼她独立面对抉择的重量。
没有暧昧，没有试探，只有纯粹的上司对下属的提点和信任。
这一刻，简瑶心里那层厚厚的、防备的坚冰，似乎“喀啦”一声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“我明白了，傅总。”她深吸一口气，声音比刚才坚定了许多，“我会做出选择，并承担一切后果。”
傅琛点了点头，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欣慰的神色。“去吧。明天告诉我你的决定。”
“是。”
走出办公室，简瑶的脚步不像以前那样仓皇。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，但那不是因为紧张或恐惧，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、夹杂着压力的兴奋。
回到自己楼层，她没有立刻回工位，而是拐进了空无一人的安全楼梯间。她需要一点安静的空间，消化傅琛的话，做出那个属于自己的决定。
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常。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，闭上眼睛。
选A，还是选B？
数据，还是直觉？
安全，还是可能性？
傅琛说得对，她不能再找“上面”当挡箭牌了。这个项目是她的，成败荣辱，她都得担着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睁开眼，眼神已经变得清明而坚定。
她拿出手机，在项目组的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：“明天上午九点，会议室，最终表决。我会先陈述我的选择和建议，然后大家投票。无论结果如何，我们一起负责。”
发完消息，她感觉肩上的重量似乎更沉了，但背脊，却挺得更直了。
回到工位，咸鱼玩偶依旧在。她拿起它，戳了戳它的肚子。
“喂，”她低声说，“咸鱼翻身，好像也不全是坏事，对吧？”
咸鱼瞪着她，眼神依旧死寂，但简瑶好像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别的——比如，认命？
她笑了笑，把咸鱼放回原位，打开电脑，开始撰写明天要陈述的详细理由、风险预案和备选方案。
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，属于她的那一小方光亮，持续了很久，很久。
而在顶层的总裁办公室，傅琛站在窗前，看着脚下星河般的城市。手机屏幕亮着，显示着项目组群里简瑶刚刚发出的那条消息。
他指尖划过屏幕，眼底映着窗外的流光，深邃难辨。
林秘书敲门进来，送上一份需要急签的文件。傅琛接过，快速浏览，签名。
“傅总，”林秘书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开口道，“市场部那边有些关于简小姐的闲话，说她和您……”
“不用理会。”傅琛打断她，声音冷淡，“做好你分内的事。”
“是。”林秘书不再多言，退了出去。
傅琛将签好的文件放在一边，重新看向窗外。玻璃上隐约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他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，一条来自海外朋友的短信：“怎么样傅，你那‘只想怼老板不想谈恋爱’的姑娘，追到手了吗？”
傅琛看着那条信息，半晌，嘴角极轻地扯动了一下，回复：
“急什么。”
“好的猎人，得有耐心。”
他收起手机，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片璀璨的、属于他的商业版图，转身关掉了办公室的灯。
黑暗降临，只有城市不灭的光，隐隐透过玻璃，勾勒出他挺拔而孤独的轮廓。
游戏，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