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安寺的钟声在清晨格外清亮。
雪后初霁,山道两侧松柏覆霜,香客不多,显得清静肃穆。沈照夜披着素色斗篷,由建兰扶着缓步入寺。她手中捧着那只旧香盒,神情恭谨,看起来不过是来为亡父点灯超度的孝女。
可若细看,便会发现她眼底的光,比这雪色还冷。
殿前的净尘大师早已候着,见她来,合十行礼:“二姑娘。”
沈照夜回礼:“有劳大师。”
她跪在蒲团上,将香盒打开。盒中檀香虽旧,却仍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。她取出一支,双指夹着,却没有立刻点燃,而是闭上眼,轻轻在心中默念了一段旧诀。
那是她在庄子里从一卷残破命书中学来的“引气诀”,能以心引物,以物感人。若用得好,可借旧物寻旧痕;若用不好,便是自损心神。
识海里,将玄低声提醒:“你这身子刚缓过来,又要动术?悠着点。”
沈照夜在心里回他:“不动术,钓不出鱼。”
她睁眼,指尖在香头轻轻一抹,一缕极淡的暗红色血迹渗入香中。下一瞬,火光亮起,香烟升腾,却不是寻常的青白色,而是隐隐带着一线淡金。
她眼神微凝。
这是“血引见气”的征兆。若周围有人或物与她父亲的气息相近,香烟便会偏向那一方。
果然,香烟升到半空,忽然轻轻一偏,指向殿外回廊的方向。
沈照夜心头一动。
她起身,对净尘大师低声道:“大师,我想带着香,去回廊走一走。”
净尘大师目光微动,却没有多问,只点头道:“施主自便。”
建兰扶着她往回廊走去。廊下香客寥寥,只有几名小沙弥在扫雪。香烟却越飘越稳,直直指向寺外侧门。
沈照夜走到侧门前,脚步一顿。
门外正是下山的小路,通往城西玉京坊。
她唇角微微一动。
果然是那里。
就在此时,一道低沉而清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:“姑娘这是在……借香寻路?”
沈照夜心头一震,猛地回身。
回廊阴影里,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子,身披深色大氅,身形修长,眉目冷峻,腰间佩着一枚素玉令牌,其上刻着“大理寺”三个小字。
他没有刻意靠近,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场。
沈照夜瞬间明白——
裴晏。
沈承远口中的那把“刀”。
她神色不动,只淡淡道:“公子说笑了,我不过是替亡父点香祈福。”
裴晏目光落在她手中香上,缓缓道:“可这香烟不走直线,反而偏向侧门。寺中清静,风也不大,若说是巧合,未免牵强。”
沈照夜心中暗叹。
此人果然不好糊弄。
她索性不再遮掩,抬眼看他:“裴少卿既然跟到这里,想必不是为了看我烧香。”
裴晏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,像是笑,又不像。
“沈大公子昨夜托人给我送了一句话。”他道,“说沈家有一桩旧案,或许与当年一宗被压下的军械失踪案有关。”
“他问我一句——”
“敢不敢查。”
沈照夜目光微凝。
军械失踪案。
她父亲当年统兵在外,若真牵扯此案,那“旧账”便不只是世家私怨,而是能动摇朝堂的重罪。
“裴少卿的答案呢?”她问。
裴晏看着她:“我若不敢,今便不会来。”
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,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冷与决绝。
沈照夜忽然明白,这个人,或许真能成为她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。
“那裴少卿,可愿陪我走一趟侧门?”她转身指向香烟所指的方向。
裴晏看了一眼那缕淡金香烟,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,却没有多问,只道:“请。”
玉京坊位于城西,鱼龙混杂。白里商铺林立,夜里却是赌坊、酒肆、暗巷并存的去处。
两人未乘马车,只沿着山道下行,刻意避开显眼的正路。
香已燃去大半,但烟仍未散,像被什么牵引着,一路指向玉京坊深处。
“你这法子,能追多久?”裴晏忽然问。
“半炷香。”沈照夜答,“再久,我便撑不住。”
裴晏侧目看她:“以血引香,伤的是心神。沈二姑娘对自己,倒是下得去手。”
沈照夜淡淡道:“不舍得下手,就换不来路。”
裴晏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脚步更快了几分。
两人很快进入玉京坊,香烟在巷口拐了几道弯,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前。
铺面很小,木牌斜挂,上头只刻了一个字:沧。
沧字铺。
沈照夜的心,在这一刻彻底沉下。
铺门半掩,里头黑漆漆的,看不见人影,却隐隐透出一股陈旧而冷凉的气息,像多年不见阳光的地窖。
将玄在她识海里低声道:“这地方阴气重,不是善地。”
沈照夜深吸一口气,刚要上前,裴晏却先一步伸手拦住她。
“我来。”他说。
他抬手推门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。
铺内光线昏暗,只在柜台后点着一盏油灯,灯下坐着一个瘦的老者,头发花白,眼窝深陷,正低头磨着一枚铜钱,像是对外头动静毫无所觉。
裴晏开口:“大理寺办案,查一桩旧事。”
老者这才抬眼,看了他一眼,又看向沈照夜,目光在她手中香烟上停了片刻,忽然笑了。
那笑极淡,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。
“终于有人找来了。”他说。
沈照夜心头一紧:“你认得这香?”
老者点头:“沈将军当年,也常拿着这样的香来找我。”
这一句话,像重锤敲在她心上。
她声音发紧:“他来找你做什么?”
老者放下铜钱,慢慢道:“买路。”
“买一条……能活着回京的路。”
裴晏眉头一皱:“你在说什么?”
老者看向他,神情忽然变得严肃:“当年沈将军奉命押送一批军械回京,却在半路失了三成。上头要人头,下面要交差。若他如实上报,死的不只是他,还有随行的数百军士。”
沈照夜指尖冰凉:“所以他来找你?”
“他来问我,有没有法子,让这事看起来像天灾,而不是人祸。”老者叹了口气,“我告诉他,法子有,但代价极大。”
裴晏沉声道:“什么代价?”
老者缓缓看向沈照夜:“要用他自己,去镇那批失踪军械的煞气。让怨不外泄,让案不外翻。”
“换句话说,他拿自己的命,替那些军士挡了罪。”
屋里一瞬间安静下来。
沈照夜只觉得口像被人狠狠攥住,连呼吸都变得艰难。
“那批军械,后来如何?”她低声问。
老者垂下眼:“被秘密运回,重入库中。案子,也就此压下。”
裴晏脸色阴沉如水。
这不是私怨,这是足以震动朝堂的重案。
沈照夜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已是一片冷寂:“你为何今才肯说?”
老者看着她,苦笑:“因为当年沈将军临走前留下话,说——若有一,他的女儿来此,香烟引路,便让我把一切说出来。”
“他说,他的债,不该由沈家背一辈子。”
沈照夜喉头发紧,却强自稳住:“那你可知,当年真正失了军械的,是谁?”
老者沉默良久,缓缓吐出两个字:
“齐家。”
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。
裴晏目光一冷,瞬间转身拔刀:“有人来了。”
沈照夜也抬眼看向门口,眼神冰寒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齐家不再只是试探。
而是——
真正的对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