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文学
牛皮不是吹的 小说还得看我推的

第2章

戴魂离开后,拾遗斋里死一般寂静。

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,在模糊的视野里拉出长长的、摇曳的影子,像无数只挣扎的手。我瘫在椅子上,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,小腿伤口在续断膏的作用下已不再疼痛,只留下麻木的钝感。更深的是精神上的疲惫,像被抽了所有力气,连呼吸都觉得沉重。

眼皮沉得抬不起来。视野越发模糊,昏黄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斑。我知道不能睡,三天后还有账房的“第一事”,天机剪的线索还没头绪,张遗安的符咒还在石函底部脉动……可倦意如水般涌来,带着地的阴冷和刚才直面戴魂的寒意,将我一点点淹没。

意识沉入黑暗。

……

我又看见了那棵槐树。

不是槐安路口那棵半枯的老槐,是老家院子里那棵。枝繁叶茂,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,在夏的午后投下清凉的阴影。蝉声嘶鸣,空气里有阳光和尘土的味道。

我站在树下,小小的,仰着头。

树荫下,母亲背对着我,坐在一张竹椅上。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,露出纤细的脖颈。她在梳头,拿着一把木梳,一下,又一下,动作很慢,很轻。

我想喊她,却发不出声音。想走过去,脚却像钉在地上。

她忽然停下了梳头的动作,微微侧过头。我看不清她的脸,只有模糊的、温柔的轮廓。

“诺儿……”她的声音飘过来,很轻,很模糊,像隔着一层水,“剪子……在影子里……”

剪子?影子?

“线……是光做的笼子……”她继续说着,声音断断续续,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,“往复……往复之间……影子会回头……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

她的身影开始变淡,像墨滴入了清水,丝丝缕缕地晕开。

“别信……戴斗笠的……别信当铺的……别信……”声音越来越远,“信……信你自己……信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她和槐树、阳光、蝉鸣,一起碎裂成无数光点,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
“娘——!”

我猛地坐起,心脏狂跳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

是梦。

但梦里的声音,母亲的声音,还有那些话,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。

“剪子在影子里……”

“线是光做的笼子……”

“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……”

“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

这……这不就是那张纸条上谜语的另一种说法吗?!

“剪在影中,线在光里,往复之间,可见天机。”

“剪子在影子里……线是光做的笼子……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……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

母亲的呓语,和纸条上的谜语,几乎完全对应!甚至更明确地点出了“影子会回头”!

“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我喃喃重复,模糊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自己的右手。

掌心那个黯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“信”字印记,在昏暗的光线下,只是一个极淡的轮廓。

但梦里母亲最后那句破碎的“信……信你自己……信……”和“回头才能看见”联系在一起……

信?印记?

我猛地想起,在永安巷子时邮局,那个骷髅说过,这“信”字印,是邮局的凭证,有了它,才能“看”见该看见的东西。

当时我理解是能“看见”那些需要送的信。但现在想来,或许不止?戴魂也说过,有了它,能“看见”欠债的东西。

“看见”……

我忍着眩晕和疲惫,挣扎着站起身,摇摇晃晃地走到油灯前。将右手掌心,缓缓贴近跳动的灯火。

模糊的视线里,掌心的“信”字印记几乎看不见。但当我的掌心凑近到离火焰只有寸许距离时,异变发生了。

那黯淡的印记,在温暖火光的映照下,竟微微泛起一层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红光。不是印记本身在发光,而是皮肤下,似乎有极细微的、暗红色的脉络被激活,顺着“信”字的笔画微微浮现。

与此同时,火焰的光,在我掌心投下清晰的影子。但那影子……不对劲。

原本手掌的影子应该是五指张开。可此刻,在摇曳的灯火下,我掌心“信”字印记对应的那片影子,竟然在微微扭曲、变形!印记的笔画阴影,仿佛活了过来,在手掌的阴影里缓慢蠕动、重组!

我死死盯着,几乎忘了呼吸。

慢慢地,那团扭曲的阴影,竟隐约勾勒出一个形状——一个极小巧的、带着弧度的、剪刀的轮廓!阴影剪刀的两片刀刃,恰好对应着“信”字印记里“言”字旁和“人”字头的两处转折阴影!

“剪在影中……”我心脏狂跳,“线在光里……”

线是光做的笼子……我移动手掌,让油灯的光线从不同角度照射。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,那阴影剪刀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,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,而“信”字印记本身,在光线下也仿佛变成了一道道纤细的、交织的“光之线”,将阴影剪刀“困”在其中!

“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……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

往复?是指光线的角度变化?还是指……别的什么?

“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我喃喃着,尝试着,将左手那枚嘉庆通宝,轻轻按在了右手掌心、那个阴影剪刀轮廓的“轴心”位置。

就在铜钱接触皮肤的刹那——

嗡!

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震颤,从铜钱和印记接触的地方传来!不是触觉,更像是一种轻微的、直达脑海的共鸣!

紧接着,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
我右手的影子,原本投在柜台上,随着油灯火苗摇曳。但在铜钱按上去的瞬间,那阴影中剪刀的轮廓,猛地清晰、凝固了一刹那!而就在那凝固的刹那,我仿佛“看”到——不是用眼睛,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——阴影剪刀的尖端,极其短暂地,指向了一个方向!

不是铺子里的任何实物方向,而是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仿佛穿透了墙壁、指向遥远某处的“方向”!

这种感觉稍纵即逝。铜钱的震颤停止,掌心的异样感消失,阴影恢复了正常的摇曳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。

但我额头的冷汗,和狂跳的心脏,告诉我不是。

我缓缓收回手,跌坐回椅子上,大口喘着气。

“剪在影中……” 天机剪,不在某个具体的地方,而是在“影”中?或者说,需要通过“影”来寻找、感知、甚至……召唤?

“线在光里……” 我中的索命线,以及可能困住母亲的“线”,与“光”有关?或者,“光”代表着某种规则、某种束缚?

“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……” 往复,可能指光与影的交替,也可能指……时间的回溯?或者某种循环?“影子回头”,是不是意味着,在某个特定的、光与影交汇的“往复”节点,影子会揭示出原本隐藏的东西?

“回头才能看见……” 或许,就是要找到那个“影子回头”的瞬间,才能“看见”天机剪?

母亲的呓语,纸条的谜语,还有掌心印记在光下的异变……这一切,都指向了同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。

天机剪的线索,就在我身上。或者说,需要通过我身上的“信”字印记,在特定的光与影的条件下,才能显现、指引。

但这指引太模糊了。刚才那一瞬间感知到的“方向”,虚无缥缈,本无法定位。我需要更明确的信息,需要知道“往复之间”具体指什么,需要知道如何让“影子回头”。

就在我苦苦思索时,桌上那石函底部的暗红符咒,忽然光芒大盛!

不再是微微脉动,而是剧烈地闪烁起来,红光透过石函的材质隐隐透出,在昏暗的铺子里格外刺眼。同时,符咒上那些诡异的线条,仿佛活了过来,开始扭动、延伸,像是要挣脱石函的束缚!

张遗安!他在通过符咒传递信息?还是这符咒被抵押给账房后,发生了某种变化?

我死死盯着那闪烁的红光。符咒的线条扭动得越来越快,最后,竟然在石函底部,凝结成几个扭曲的、仿佛用血写成的字:

“子时,乱葬岗,无字碑。”

只有七个字,闪烁着,然后迅速黯淡下去,符咒也恢复了之前的微弱脉动,仿佛耗尽了力量。

乱葬岗,无字碑。

是我前天晚上,替邮局送“嘴巴”信的地方。

张遗安让我子时去那里?为什么?和抵押石函有关?和账房的事有关?还是……和天机剪有关?

母亲梦中呓语,纸条谜语,掌心印记异象,现在又是张遗安的符咒传讯……所有线索,似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——乱葬岗,无字碑。

去,还是不去?

符咒只显示了地点和时间,没有原因,没有目的。这可能是陷阱,也可能是提示。但眼下,我没有其他头绪。天机剪的线索卡在“影子回头”,账房的第一件事三后就要来,我时间紧迫。

而且,不知是不是错觉,在符咒显示那七个字的时候,我右手掌心那个黯淡的“信”字印记,似乎也跟着微微发热了一瞬。

去。

我深吸一口气,下了决心。至少要去看看。子时,乱葬岗,无字碑。带上能带的东西。

我查看了一下小腿的伤口,续断膏效果很好,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血痂,不再流血,只是动作时还有些牵扯的疼痛。我重新包扎好,换上净利落的衣服,将短刀在后腰,装着续断膏的瓷瓶和地得来的陶瓶都小心收好。天机剪线索纸条和母亲下落地图贴身藏好。

最后,目光落在石函和那枚嘉庆通宝上。

石函底部的符咒已经平静。张遗安的意思不明,但这石函现在是抵押物,不能轻易带离,尤其是去乱葬岗那种地方。我犹豫了一下,用布包了一小撮净尘砂,贴身放好。铜钱……我握在手心,温热的触感传来,稍稍安心。

准备停当,我吹灭了油灯。

拾遗斋陷入黑暗。只有窗外透进来的、模糊的天光,勾勒出家具的轮廓。

着柜台坐下,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休息,积蓄体力。距离子时,还有好几个时辰。

时间在寂静和疲惫中缓慢流逝。外面街道的声音渐渐稀少,最后归于沉寂。夜色浓重,像化不开的墨。

快到子时的时候,我睁开眼。

视野依旧模糊,但习惯了黑暗后,勉强能分辨近处物体的轮廓。我悄无声息地起身,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,轻轻拉开门闩,闪身出去,反手带上门。

夜风很冷,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远处河水特有的腥气。街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屋檐下悬挂的零星灯笼,在风里晃动着,投下摇曳不定、模糊昏黄的光晕,将我的影子拉长、扭曲、又缩短。

我裹紧衣服,朝着城西走去。

乱葬岗在城西郊外,靠近老城墙,是一片无人管理的荒丘,埋的大多是无人认领的尸首、夭折的孩童、还有那些横死街头无人收殓的流浪者。白天都少有人去,夜晚更是禁忌之地。

我走得很慢,一是因为视力模糊,需要格外小心脚下,二是因为小腿伤口虽然好转,但走快了还是疼。怀里的净尘砂小包和铜钱贴肉放着,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
越靠近城西,周围的房屋越稀疏破败,最后连成片的房屋都没有了,只剩下残破的土墙和疯长的荒草。夜风穿过荒草和断壁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。

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和一种淡淡的、若有若无的腐臭。

乱葬岗到了。

月光被薄云遮住,光线很暗。在我模糊的视野里,只能看到前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黑色轮廓,像一个个趴伏在地上的巨兽。没有树,只有东一簇西一簇的、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草,和零星竖立着的、歪歪斜斜的木牌或石块——那是简陋的墓碑,更多的,则连墓碑都没有,只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。

寒气似乎更重了,不是天气的冷,而是另一种阴森的、渗入骨髓的寒意。怀里的铜钱微微发烫,似乎在示警。而装着净尘砂的小布包,则传来一丝清凉,驱散着不断试图侵扰过来的阴冷。

我凭着记忆,朝着前天晚上送信的地方摸去。那天夜里虽然光线也不好,但大概方位还记得。而且,越靠近那里,掌心那个黯淡的“信”字印记,就越是传来一种隐隐的、被牵引的感觉。

穿过几个土包,绕过几处倒塌的墓碑,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。空地中央,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。

石碑表面光滑,没有任何字迹。

无字碑。

前天晚上,我就是在这里,将那张写着“嘴”字的信纸烧掉的。

此刻,子时将近。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一点,给石碑和周围的荒地蒙上一层惨淡的银灰。四下寂静无声,连风声都似乎停止了,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。

我站在无字碑前,警惕地环顾四周。模糊的视线里,只有荒草、土包和更深的黑暗。张遗安让我子时来这里,他自己呢?会出现吗?还是另有安排?
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
子时到了。

就在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时——铛!——无字碑,忽然有了变化。

平滑的石碑表面,在模糊的月光下,竟然缓缓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!像血,但更粘稠,更黯淡。液体蜿蜒流淌,在碑面上勾勒出扭曲的线条和图案。

我屏住呼吸,凑近了些。

那似乎……是几个字?

“以汝之名,唤影之形。往复之时,剪断光阴。”

又是谜语?

但这次,没等我细想,异变陡生!

我怀里的嘉庆通宝,猛地变得滚烫!几乎要灼伤我的掌心!与此同时,我右手掌心的“信”字印记,骤然爆发出强烈的、灼热的刺痛!仿佛有什么东西,要从印记里钻出来!

“呃啊——!”我闷哼一声,痛得单膝跪地,右手不受控制地张开,掌心朝上,对准了那面无字碑!

月光,恰好在这一刻,完全穿透云层,清冷的、银白色的月光,如同水银泻地,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无字碑上,也照射在我仰起的掌心。

石碑上那些暗红色的字迹,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,开始扭曲、旋转。而我掌心的“信”字印记,在月光直射下,竟不再是之前的黯淡,而是变得清晰无比,甚至散发出一种幽幽的、暗红色的光芒!

印记的笔画,仿佛化作了实质的、暗红色的丝线,从我掌心蔓延而出,与石碑上流淌的、月光映照下的碑文阴影,连接在了一起!

光与影,在此刻交织。

石碑的阴影,被月光投射在我身后的荒地上,拉得很长。而我掌心血色印记延伸出的暗红“光线”,仿佛有生命般,钻入了那片石碑的阴影之中。

然后,我“看”到了。

不是用模糊的眼睛,而是通过那连接着光与影的、源自掌心的奇异感知。

我看到石碑的阴影,在月光和印记力量的共同作用下,开始“回头”。

阴影的边缘,不再遵循光线的直线投射,而是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水流,开始向内弯曲、回卷!阴影的中心,那片最浓重的黑暗,开始旋转、坍缩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、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
而漩涡的中心,有什么东西,正在缓缓浮现。

一把剪刀的轮廓。

非常小,非常虚幻,像是完全由最纯粹的阴影构成,边缘还不断有黑色的、丝絮般的物质溢散、飘荡。它没有实体,只是影子,但在我的感知中,它又无比真实,散发着一种古老、锋利、足以“剪断”某种无形之物的气息。

天机剪?!

不,还不是完整的。这只是……一个影子?一个“影之形”?

就在这时,石碑上那行暗红的字迹猛地一亮——“以汝之名,唤影之形。往复之时,剪断光阴。”

“以汝之名……”我福至心灵,忍着掌心撕裂般的剧痛和脑海中信息冲刷的眩晕,对着那片旋转的阴影漩涡,嘶哑地喊出了那个名字:

“天机剪!”

声音出口的刹那,掌心印记的血色光芒大盛!连接着石碑阴影的暗红“光线”猛地绷直、拉紧!那片阴影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!

漩涡中心,那把虚幻的阴影剪刀,猛地清晰了一瞬!

就在它清晰的这一瞬间,我清晰地“看”到,剪刀的两片刀刃之间,夹着一缕极细、极亮、仿佛由纯粹光线构成的“丝线”!那“丝线”在阴影剪刀的刃口下,被绷得笔直,似乎随时会断裂!

这就是“线是光做的笼子”?这就是“剪在影中”?

没等我看得更清楚,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,猛地从那阴影漩涡中传来!目标不是我,而是我身上,装着那一小撮净尘砂的布包!

布包自动飞出,投入漩涡中心,瞬间被阴影吞没!

紧接着,漩涡剧烈震动,那虚幻的阴影剪刀猛地一合!

“咔嚓!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仿佛响彻灵魂的脆响。

夹在剪刀刃口间的那缕“光线”,应声而断!

断裂的光线并未消散,而是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,大部分被阴影漩涡吸入,消失不见。但其中有两三点最明亮的光点,却仿佛有灵性般,挣脱了吸力,朝着我电射而来!

我本来不及反应,光点就已经没入我的身体。

一点,落入我模糊的双眼。

一点,落入我怀中那变得滚烫的嘉庆通宝。

最后一点,落入我依旧张开、掌心朝天的右手。

光点入体的刹那,我眼前猛地一黑,随即,无数破碎的画面、声音、信息,如同决堤的洪水,冲入我的脑海!

那是无数断裂的、扭曲的、关于“线”的景象:银白色的索命线、缠绕的丝线、断裂的琴弦、交织的光轨、捆缚的绳索、命运的连线……破碎的画面中,夹杂着凄厉的惨叫、怨毒的诅咒、绝望的哀嚎、以及冰冷而宏大的、仿佛来自亘古的规则低语……

信息量太大,太混乱,太冲击!

“啊——!”我抱住脑袋,痛苦地蜷缩在地,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些碎片撕裂、冲垮。

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,怀里的嘉庆通宝猛地一震,一股温润而坚韧的力量扩散开来,护住了我的心神。同时,右手掌心传来一阵清凉,那“信”字印记微微发亮,似乎开始自发地梳理、归拢那些冲入脑海的混乱信息碎片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是很久。

冲击渐渐平息。

我瘫软在冰冷的荒地上,浑身被冷汗浸透,剧烈地喘息着。脑袋依旧嗡嗡作响,像是被重锤砸过,但至少意识清醒了。

我挣扎着坐起身,首先看向自己的手。

右手掌心,那个“信”字印记,似乎……有了一些不同。颜色依旧黯淡,但印记的笔画末端,似乎延伸出了几道极其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、暗金色的纹路,像某种简化的、抽象的剪刀图样,与印记本身融为一体。指尖触碰,能感到一丝微弱的、冰凉而锋利的气息。

我连忙又摸了摸眼睛。视力……似乎清晰了那么一丝丝?虽然依旧模糊,但那种蒙着厚重油污的感觉减轻了些,至少能稍微分辨出无字碑上字迹的轮廓了。是那点落入眼中的光点的作用?

最后,我掏出怀里的嘉庆通宝。铜钱似乎也变了。温润的铜色表面,多了一道极淡的、暗金色的、笔直的刻痕,从“嘉庆”的“庆”字中间穿过,像一道被斩断的线。握在手中,那股温热的暖意似乎更加沉静、内敛。

我看向无字碑。碑面上的暗红色字迹已经消失不见,石碑恢复了原本的平滑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。月光依旧清冷,石碑的阴影静静地投在地上,没有任何异常。那片阴影漩涡和虚幻的剪刀,早已无影无踪。

只有地上,我面前,多了一样东西。

一个巴掌大小、扁平的、暗红色的木盒。盒子很旧,边缘有磨损,表面没有任何花纹,只有一种深沉如血的暗红。盒子紧闭着,散发着一种微弱的、难以言喻的气息,像是……“线”被剪断后残留的痕迹。

这就是张遗安让我来此的目的?这就是“以汝之名,唤影之形”的结果?

我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,捡起了那个暗红木盒。入手冰凉,沉重。轻轻摇了摇,里面似乎有东西,发出轻微的、硬物碰撞的沙沙声。

打开吗?在这里?

我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和某种莫名的冲动,轻轻掀开了盒盖。

盒子里,没有光芒,没有异象。

只有一把小巧的、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剪刀。

剪刀是青铜的,表面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,刃口看起来甚至有些钝。样式古旧,像是女人做女红用的那种小剪子,毫不起眼。

但当我凝视它时,右手掌心那新出现的、暗金色的剪刀纹路,微微发热。怀里的嘉庆通宝,那道新的刻痕,也闪过一丝微光。

我伸出两手指,小心翼翼地将这把生锈的青铜剪刀从盒子里拿了出来。

入手冰凉。一股难以形容的、仿佛能“剪断”什么无形之物的锋芒感,顺着指尖传来,让我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
几乎在我拿起剪刀的瞬间,盒子底部,紧贴着内衬的地方,一张折叠起来的、泛黄的纸条,显露出来。

我放下剪刀,拿起纸条,展开。

纸条上,是张遗安那熟悉的、工整到刻板的字迹:

“陈掌柜,幸不辱命。”

“此剪,乃‘天机’之影,一线之契。可断‘无之线’,可解‘有凭之缚’。然,影非实,契有偿。”

“以此影剪,断索命线徒追索之‘痕’,可保你三月无虞。三月内,寻得‘天机’真形,否则,影散契消,线徒再临,十倍索之。”

“盒中之沙,取自槐安地脉,可暂镇‘信’字反噬。好自为之。”

“——张遗安 具”

我看完纸条,沉默良久。

影剪。不是真正的天机剪,只是它的影子,一个契约的凭证。能用它暂时剪断遗蜕会线徒追踪我的“痕迹”,换取三个月安全时间。但三个月内,必须找到真正的天机剪,否则……

代价是十倍索之。

而盒子里的“沙”……我看向盒子,在剪刀拿走后的内衬凹陷处,果然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细沙,和我从地石函里取出的净尘砂,看起来一模一样,只是似乎更……纯净一些?张遗安说,这可以暂镇“信”字反噬?是“信”字印记使用后的反噬吗?

原来,这才是“往复之间,影子会回头”的真正含义。在子时,月光下,以无字碑为媒介,以我掌心的“信”字印记和名号为引,唤出“天机剪”的“影之形”,并以此为契,换取三个月的喘息之机,和寻找真剪的线索。

而代价,是那一点净尘砂,以及……一个更紧迫的、三个月的倒计时。

张遗安,他到底想什么?帮我?还是在利用我,达成他自己的目的?石函符咒被抵押给账房,与他让我来此取“影剪”,是否有关联?

乱葬岗的夜风,更冷了。

我收起纸条,将青铜影剪和那一小撮特殊的“净尘砂”重新放回暗红木盒,小心盖上,贴身收好。那把生锈的青铜剪刀,虽然只是“影”,但握在手里,似乎能感到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、与掌心印记和铜钱的联系。

三个月……

我抬头,望向依旧模糊的、无星无月的夜空。

就在这时,远处,靠近城墙的方向,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!

咻——

像是极细的丝线,以极快的速度划破空气!

紧接着,是第二声,第三声!

咻!咻!

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,但都在快速移动,朝着……我这里!

我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。

线徒!

他们找来了!这么快?!

几乎是想也不想,我猛地转身,朝着与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,拔腿就跑!小腿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,但我顾不上了,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。

模糊的视线让我看不清路,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和土包间狂奔。身后,那尖锐的破空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密集!不止一道!至少有四五道,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!

怀里的青铜影剪和铜钱同时变得滚烫,似乎在疯狂示警!右手掌心的印记也在刺痛!

跑不掉了!

我猛地停下脚步,背靠一个较大的土包,剧烈喘息,手中紧握短刀,另一只手则掏出了那个暗红木盒。

咻!咻!咻!

几道几乎看不见的、银白色的丝线,如同毒蛇般,从三个方向电射而至,封死了我所有闪避的空间!

线徒到了!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我猛地打开木盒,抓出那把生锈的青铜影剪,对着身前,凭着感觉,狠狠一剪!

“咔嚓!”

一声轻响,仿佛剪断了无形的琴弦。

那几道激射而来的银白丝线,在距离我身体不到三尺的地方,猛地一滞,然后,寸寸断裂,化作点点银光,消散在夜色中。

与此同时,我清晰地感觉到,冥冥中,几道原本牢牢锁定在我身上的、冰冷而充满恶意的“视线”,仿佛被什么东西粗暴地“剪断”了,瞬间消失。

周围骤然一静。

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,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。

有效!影剪真的暂时剪断了线徒的追踪!

着土包滑坐在地,冷汗早已湿透衣背,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出膛。

得立刻离开这里。影剪只能暂时屏蔽追踪,线徒本人可能还在附近搜索。

我挣扎着爬起来,将影剪收回木盒,辨别了一下方向,朝着拾遗斋的方向,踉跄着跑去。

身后,乱葬岗重归死寂。

只有那无字碑,依旧沉默地立在月光下,碑面的阴影,如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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