伦敦的秋夜带着泰晤士河特有的潮湿寒意,但苏富比拍卖行内却灯火辉煌,暖意融融。水晶吊灯将主拍卖厅照得如同白昼,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槟、雪松木和羊皮纸的混合气息——那是金钱与艺术交融时特有的味道。
温澜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,一身墨绿色丝绒长裙剪裁简洁,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细细的银链。她的长发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垂在颈侧,脸上妆容淡得几乎看不出,却偏偏在眼尾处用了一抹极淡的金粉,在灯光下偶尔闪烁,如同泪痕未干。
没有人知道,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踏入拍卖行。
五年前,她还是苏晚时,曾陪顾承渊参加过几次拍卖会。那时她总是坐在他身边,像个精致的摆件,安静地看着他举牌、竞价、拿下那些名画古董。他从不询问她的意见,她也从不主动开口——契约婚姻里,她没有发表看法的资格。
“今晚的压轴拍品,是当代艺术家‘温澜’的系列作品《重生之羽》。”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,带着英国腔特有的抑扬顿挫。
温澜的手指微微收紧,握住了手中的拍卖目录。翻开的那一页上,印着她的作品照片——十二幅尺寸不一的画作,以羽毛为主题,却并非轻盈飘逸,而是用厚重的油彩、破碎的纹理、暗涌的色彩,描绘出羽毛在烈火中燃烧、在泥泞中挣扎、在风暴中重组的意象。
“这位艺术家是近两年在欧洲艺术界崭露头角的新星,”拍卖师继续介绍,“她的作品曾在巴黎左岸画廊展出,获得评论界高度评价。《重生之羽》系列创作于2021年至2023年间,被认为是艺术家个人艺术语言的成熟标志。”
温澜垂下眼帘,掩去眼中的情绪。
2021年。那是她“死亡”后的第一年。
她记得巴黎那间狭小的阁楼公寓,冬天冷得刺骨,夏天闷热难耐。她白天在语言学校学法语,晚上在餐馆洗盘子,深夜才能拿起画笔。买不起画布,就用捡来的木板;买不起颜料,就自己研磨矿物粉。那些日子里,她画得最多的是海——吞噬了一切的海,深不见底的海,也是给了她新生的海。
《重生之羽》的第一幅,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诞生的。她累得几乎握不住画笔,却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话:“晚晚,你知道吗?鸟的羽毛掉了,还会长出来。人也是这样,破碎了,也能重生。”
她哭了整整一夜,然后画下了第一根在灰烬中依然保持形状的羽毛。
“系列起拍价:八万英镑。”拍卖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场内安静了一瞬。对于一位新锐艺术家来说,这个起拍价不低。温澜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——好奇的、审视的、怀疑的。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,只有她自己知道,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八万五千。”左前方有人举牌。
“九万。”右侧传来回应。
竞价缓慢上升,每次加价五千英镑。温澜听着那些数字,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。这些人在为她的痛苦、她的挣扎、她的重生出价。艺术真是最残酷也最温柔的转化——将私人伤口变成公共商品,将无法言说的痛楚变成可供讨论的美学。
“十二万。”一个沉稳的男声从后排传来。
温澜没有回头。她认得那个声音——陆予安。他果然来了,就像他承诺的那样,坐在不起眼的角落,为她压阵,却不会抢走她的光芒。
“十二万五千。”
“十三万。”
竞价开始加速。温澜注意到前排几位收藏家开始频繁交头接耳,其中一位亚洲面孔的中年男士尤其专注地看着作品图录。她记得资料上说他姓李,是新加坡著名的当代艺术收藏家。
“十五万。”李先生举牌。
场内响起轻微的骚动。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期。
“十五万第一次。”拍卖师环视全场。
温澜屏住呼吸。她告诉自己,即使流拍也无所谓,艺术的价值不该由拍卖槌决定。但内心深处,那个曾经被否定、被忽视、被践踏的苏晚,仍然渴望被看见、被认可、被郑重对待。
“十六万。”一个声音从二楼包厢传来。
所有人都抬头望去。包厢的玻璃是单向的,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人,但能看见举牌的是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助理。这种匿名竞拍者往往意味着真正的重量级藏家。
“十七万。”李先生再次举牌,眉头微皱。
“十八万。”包厢毫不犹豫。
竞价变成了两人的对决。场内其他人都放下了号牌,成为这场较量的观众。价格一路攀升:二十万、二十二万、二十五万……
当价格突破三十万英镑时,连拍卖师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。温澜的作品估价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之间,现在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预期。
“三十五万。”包厢里的声音依然平静。
李先生犹豫了。他再次仔细翻阅图录,目光在那幅名为《灰烬中的呼吸》的画作上停留良久,最终摇了摇头,放下了号牌。
“三十五万第一次。”
温澜的心脏狂跳。她不敢置信地听着那个数字。三十五万英镑,对于一位新锐艺术家来说,几乎是天价。
“三十五万第二次。”
拍卖师举起木槌。
“四十万。”
一个声音从入口处传来。
所有人都转过头去。大厅厚重的双开门不知何时被推开,一个男人站在那里,身形挺拔,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,但领带有些松,额前的头发略显凌乱,像是匆匆赶来。大厅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但温澜还是一眼认出了他——
顾承渊。
她的呼吸停止了。
五年。整整五年。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,在巴黎街头擦肩而过,在某个商务场合礼貌握手,甚至在他发现真相后愤怒对峙。但她从未想过,会是在这里,在她作为“温澜”首次公开亮相的时刻。
顾承渊的目光扫过全场,最终落在她身上。那一瞬间,温澜感觉时间凝固了。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——震惊、疑惑、探寻,还有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强烈情绪。
但他很快移开了视线,走向工作人员,接过一个临时号牌。
“这位先生出价四十万。”拍卖师的声音打破了僵局,“四十万,还有更高的吗?”
包厢沉默了。四十万英镑买一位新锐艺术家的整套系列,这已经超出了理性收藏的范畴。
“四十万第一次。”
顾承渊在最后一排坐下,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温澜的背影。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,灼热得几乎要在她的丝绒裙上烧出一个洞。
“四十万第二次。”
温澜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:无声的晚餐,雨夜的急诊室,书房里伪造的“罪证”,海边凌晨四点的脚印……她的手在颤抖,不得不紧紧交握放在膝上。
“四十万第三次。成交!”
木槌落下,清脆的响声在大厅回荡。
掌声响起。温澜机械地站起来,转身向鼓掌的人群微微鞠躬。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顾承渊相遇。他坐在那里,没有鼓掌,只是看着她,眼神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。
“恭喜温澜女士!”拍卖师宣布,“《重生之羽》系列以四十万英镑成交,创下本场当代艺术板块最高成交价!”
更多的掌声。闪光灯亮起。温澜保持着得体的微笑,内心却一片混乱。为什么是顾承渊?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他认出她了吗?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收藏家被作品吸引?
接下来的流程变得模糊。她接受了几家媒体的简短采访,回答着关于创作灵感、艺术理念的公式化问题。她的回答流畅而专业,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,但余光始终注意着那个角落——顾承渊还坐在那里,没有离开。
“温小姐,有位先生想见您。”工作人员轻声说。
温澜的心一紧。“哪位先生?”
“是刚才拍下您作品的那位。”工作人员压低声音,“他说他姓顾。”
该来的总会来。温澜深吸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“请带他去小会客室,我稍后就到。”
她需要时间。哪怕只有五分钟,让她整理情绪,戴上“温澜”的面具——那个冷静、自信、与过去毫无瓜葛的艺术家面具。
在洗手间的镜子前,温澜看着镜中的自己。五年时间改变了很多:她的眼神不再怯懦,她的姿态不再卑微,她的嘴角学会了恰到好处的弧度——不会太热情,也不会太冷漠。但有些东西没有变:眼底深处的伤痕,微微蹙眉时额间的细纹,还有在极度紧张时下意识咬唇的习惯。
她补了点口红,整理好头发,然后对自己说:“你是温澜。温澜不认识顾承渊。”
小会客室在拍卖行二楼,窗外能看到伦敦眼的灯光在夜空中缓缓旋转。温澜推门进去时,顾承渊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。听到开门声,他转过身来。
近距离看他,时间留下的痕迹更加明显。他瘦了些,轮廓更加锋利,眼下的阴影显示出长期的睡眠不足。但那双眼睛——那双曾经让她爱过、恨过、最终心死过的眼睛——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。
“温澜女士。”他先开口,声音低沉。
“顾先生。”温澜礼貌地点头,没有伸手,“恭喜您拍下我的作品。感谢您对当代艺术的支持。”
她的语气是标准的艺术家对收藏家的客套,保持着恰当的距离。
顾承渊没有回应她的客套。他向前走了一步,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搜寻,仿佛在寻找某个熟悉的痕迹。“我们以前见过吗?”
问题直白得让温澜措手不及,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。“我不这么认为。如果见过,我应该会记得顾先生这样的人物。”
“是吗?”顾承渊又走近一步,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小于社交礼仪允许的范围,“可我觉得你很眼熟。非常眼熟。”
温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,混合着一丝威士忌的味道。他喝酒了。这个认知让她稍微放松了些——也许他只是喝多了,产生了错觉。
“很多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。”她后退一步,拉开距离,“顾先生,如果您对作品有任何疑问,我很乐意为您解答。关于创作理念、技法特点,或者保养建议——”
“你为什么画羽毛?”顾承渊打断她。
温澜怔了怔。“什么?”
“《重生之羽》。你为什么选择羽毛作为主题?”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,“拍卖目录上说,这个系列关于‘破碎与重建’、‘失去与重生’。你失去了什么?又重建了什么?”
这些问题太私人,太直接,完全超出了收藏家与艺术家初次见面的范畴。
“艺术创作是隐喻性的,顾先生。”温澜保持平静,“羽毛象征着轻盈与自由,但也脆弱易碎。这个系列探讨的是脆弱性中的韧性,是——”
“你在逃避问题。”顾承渊再次打断她,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急迫,“告诉我实话。你究竟是谁?”
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温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,沉重而缓慢。她看着顾承渊,看着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,这个曾经让她心碎致死的男人,突然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。
“我是温澜。”她一字一句地说,“一位画家。这就是全部。”
顾承渊盯着她看了很久,久到温澜几乎要以为时间真的停止了。然后,他忽然笑了——那是一个苦涩的、自嘲的笑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说,声音突然疲惫,“我失态了。你……很像一个人。一个我失去的人。”
温澜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。但她只是微微颔首:“我理解。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,确实会让人产生幻觉。”
“不是幻觉。”顾承渊低声说,更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她死了。五年前。但我总觉得……总觉得她还在某个地方。就像这些画里的羽毛,看似破碎了,其实还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。”
温澜的手指掐进了掌心。疼痛让她保持清醒。“请节哀。艺术确实有治愈的力量,如果我的作品能给您带来些许慰藉,那是我的荣幸。”
官方、礼貌、疏离。她完美地扮演着陌生艺术家的角色。
顾承渊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——或者至少,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会给他想要的答案。他后退一步,恢复了商业精英的冷静姿态。
“抱歉耽误您的时间。关于作品交接的事,我的助理会联系拍卖行。”他递出一张名片,“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。如果……如果您将来有新的作品,我希望有机会优先收藏。”
温澜接过名片。纯黑色的卡片,只有简单的名字和邮箱,没有头衔,没有公司。这不像顾承渊的风格——他以前的名片总是印满各种头衔,顾氏集团总裁、某某协会理事、某某大学客座教授……
“谢谢。”她将名片收进手包,“如果没有其他事情,我先告辞了。今晚还有庆功宴要参加。”
“当然。”顾承渊侧身让开,“再次恭喜您,温澜女士。您的作品……很震撼。”
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,但温澜听出了其中的真诚。她点点头,没有回应,转身离开了会客室。
门在身后关上时,她靠在墙上,深深吸了几口气。腿在发软,手在颤抖,刚才的镇定几乎消耗了她全部力气。
“温澜?”陆予安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。他快步走过来,关切地看着她,“你还好吗?脸色这么苍白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温澜直起身,“只是有点累。”
“我听说顾承渊拍下了你的作品。”陆予安压低声音,“他认出你了吗?”
“他说我很像他死去的妻子。”温澜苦笑,“但似乎没有完全确认。”
陆予安沉默片刻。“你要小心。顾承渊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。如果他起了疑心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温澜打断他,“但我不能永远躲藏。温澜这个身份,本来就是要站在阳光下的。”
陆予安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关切,有担忧,也许还有别的什么。“无论如何,我会在你身边。”
“谢谢。”温澜真诚地说,“但这是我的战斗。我必须自己面对。”
庆功宴在拍卖行附近的酒店举行。香槟、鲜花、祝贺声。温澜被簇拥在中心,接受着同行、评论家、收藏家的赞美。她微笑着,交谈着,扮演着成功的艺术家角色,但心思却飘向了远方。
她想起五年前,自己还是苏晚时,最大的梦想就是办一次个人画展。她曾小心翼翼地向顾承渊提起,他只是淡淡地说:“画画可以当爱好,但别太认真。顾太太不需要工作。”
那时她沉默了,把梦想埋进了心底最深处。
而现在,“温澜”的名字在苏富比夜场落槌,以四十万英镑的价格。多么讽刺,她必须“死”去,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宴会进行到一半时,温澜借口透气,走到了露台上。伦敦的夜空难得清澈,能看见几颗星星。她靠在栏杆上,让夜风吹散酒意和疲惫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:
“《灰烬中的呼吸》——那幅画右下角的羽毛,为什么是蓝色的?其他都是灰黑色调,只有那一抹蓝。”
温澜盯着那条短信,心脏再次狂跳。那是顾承渊的号码。他注意到了那个细节——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细节。
那抹蓝色,是她用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蓝宝石颜料画的。母亲去世前说:“晚晚,蓝色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,是自由的颜色。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忘记你还有翅膀。”
她在每一幅画里都藏了一抹那样的蓝,作为签名,作为暗号,作为对母亲的纪念。
温澜的手指在回复框上悬停良久,最终只打了两个字:
“希望。”
发送。
几秒钟后,回复来了:
“谢谢。这抹蓝,让整个系列有了呼吸。”
温澜关掉手机,抬头望向夜空。眼泪终于滑落,无声地,滚烫地。
在宴会厅的喧嚣中,在伦敦的夜色里,在重生后的第五年,她允许自己为过去的苏晚,流下了第一滴眼泪。
而此刻,酒店对面的街上,顾承渊坐在车里,看着手机屏幕上那简单的两个字,久久没有移开视线。
车窗映出他的脸,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、重组,如同画中那些燃烧的羽毛,在灰烬中寻找着重生的可能。
夜还很长。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