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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天启二年三月初三,料峭春寒裹着沙尘,卷过綦江千户所荒芜的校场。风势猎猎,掀得马怀远身后三百永宁团练的玄色衣甲簌簌作响,肃立的队伍如一道淬了寒铁的长线,直挺挺破开漫卷的尘雾,军容整肃得让周遭的荒寂都矮了三分。

对面立着的郑千户,年逾四十,生得圆脸微胖,一身半新不旧的千户官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,腰间那串黄铜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,活脱脱像个守库房的账房先生,半点没有戍守咽喉要地的武将锐气。他此刻正攥着马怀远奉上的新式燧发枪,拇指反复摩挲着光滑锃亮的枪管,翻来覆去地打量精巧的枪机结构,嘴里啧啧称奇,眼底却藏着掩不住的贪婪精光,那光在枪身上流连,恨不得将这火器吞进肚子里:“好家伙!真是好家伙!比卫所里那些锈得能当烧火棍的家伙什,强出百倍不止!马兄弟,你们永宁团练,手里竟有这等神兵利器?”

马怀远垂手而立,脊背挺得笔直,神色恭谨却不失分寸,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,听不出半分倨傲:“大人谬赞了。这燧发枪尚是工坊新试制的物件,工艺繁杂,产量迟迟上不来,团练里也只配了二三十支应急。此番前来协防,特备下十支,赠予大人聊表寸心。”

郑千户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,那点失望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,却很快堆起谄媚的笑,忙不迭将火枪揣进怀里,拍了拍衣襟生怕弄丢似的,指尖还恋恋不舍地在枪托上蹭了蹭:“十支也好,十支也好!马兄弟快请,咱们进屋说话,屋里暖和!”

千户所正堂的陈设简陋得紧,一张掉漆的八仙桌摆在当中,桌面上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,配着几把缺胳膊少腿的木椅,椅腿底下垫着歪歪扭扭的碎砖,墙角还堆着些蒙尘的杂乱文书,风一吹,纸页便簌簌作响。郑千户屏退左右亲兵,这才凑近马怀远,压低了声音,语气带着几分试探,像只谨慎的狐狸:“马兄弟,咱们明人不说暗话。你们永宁团练千里迢迢跑到綦江来‘协防’,到底是图个什么?”

马怀远依着秦昭事先交代的话,不卑不亢地答道,声音朗朗,底气十足:“回禀大人,永宁刚经战乱,百废待兴,新编的团练皆是新兵,急需实战历练。綦江地处要冲,既是重庆屏障,又毗邻边境,正是练兵的绝佳之地。再者,我等此举,也是为朝廷分忧,助朱大人稳固川东的动荡局势。”

郑千户眯起眼睛,上下打量了马怀远半晌,那目光像钩子似的,恨不得从马怀远脸上剜出点什么来。见他神色坦然、滴水不漏,索性不再绕弯子,竖起四根短粗的手指,一条条甩出规矩,每一条都像沉甸甸的石头砸下来:“要驻兵可以,但得守我这儿的规矩。第一,不得干涉卫所军务;第二,不得骚扰地方百姓;第三,所有行动必须提前报备;第四,粮饷自筹,卫所一概不负责。能遵,便留下;不能遵,就请回吧。”

四条规矩条条都是束缚,分明是想把永宁团练当成个摆着看的花瓶。马怀远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恭顺,拱手应道,动作利落,不见半分迟疑:“卑职明白,定当谨遵大人号令。”

城西的驻军营房,比马怀远预想的还要破败。断壁残垣间,半人高的荒草疯长,草叶间还夹杂着些枯黄的落叶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着,梁木朽坏得发黑,风一吹便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仿佛随时会坍塌。墙角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,沾着尘土和飞虫的尸骸。马怀远却只是沉下脸,扬声下令,声音穿透风声,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:“全体都有!天黑之前,必须清理出能住人的营房,疏通淤塞的水井,备好柴火!”

安顿好众人,马怀远带着几个亲兵,换上寻常商户的布衣,悄悄潜入綦江城内勘察地形。这座周长不足十里的小城,扼守着长江支流与嘉陵江的交汇处,是重庆通往滇黔的水陆咽喉,城墙虽砖石斑驳、历经风雨,墙面上还留着刀枪劈砍的痕迹,却还算完整坚固。可卫所那五百守军,竟大半是老弱残兵,刀枪锈迹斑斑,不少人连盔甲都凑不齐,只穿着破烂的军袍,露出干瘦的胳膊。城门口的哨兵歪戴头盔,靠在墙根打盹,嘴角还挂着口水;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,步履散漫,说说笑笑,手里的长枪都快扛不住了,毫无军纪可言。这般防务,遇上大股流寇或叛军,怕是撑不过三天。

当晚,马怀远召来几名骨干,在临时收拾出的土屋里摊开手绘的简易地图,烛火摇曳,将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映在斑驳的土墙之上。他声音压得极低,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:“郑千户对咱们心存戒备,卫所兵又不堪大用。想要掌控綦江,只能分三步走。第一步,修缮营地,拉拢本地军户,扎稳根基;第二步,寻个由头显露实力,震慑郑千户;第三步,静待时机,顺势接过綦江的防务大权。”

机会来得猝不及防。三日后,城南黑虎沟流寇劫掠商旅的消息传到千户所,被劫的货主还是与朱燮元有些交情的重庆布商。郑千户此前已派卫所兵剿过两次,次次铩羽而归,损兵折将不说,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摸到几个。如今正被朱燮元的指令逼得焦头烂额,愁眉苦脸地在正堂里打转,连喝下去的茶水都带着几分苦涩。马怀远当即主动请缨剿匪,郑千户却故意隐瞒流寇足有两百之众,分明是想借刀杀人,让永宁团练折损在黑虎沟的深山里。马怀远心中了然,眼底闪过一丝冷光,依旧慨然立下军令状。

回营后,他点破郑千户的算计,眼中闪过一丝果决,拳头重重砸在桌上,震得烛火都颤了颤:“他想让咱们送死,咱们偏要打一场漂亮仗!就用声东击西之计——副手率二百五十人在沟口大张旗鼓佯攻,擂鼓呐喊,把土匪的注意力全引过去;我亲领五十名精锐,携带掌心雷,沿着后山那条猎人踩出的小径潜行,直捣匪窝!”

次日天未亮,夜色还未褪尽,启明星还悬在天际,行动便悄然展开。副手带着大部队,扛着旗帜、推着几门仿制的简易土炮,在黑虎沟口摆开强攻的架势,喊杀声震天动地,炮火声轰隆作响,惊得林间的飞鸟四散而逃,连山涧里的溪水都似被震得泛起涟漪。土匪果然被吸引,尽数聚在沟口的防御工事后面,对着山下叫嚣挑衅,手里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,唾沫星子横飞,丝毫没察觉,危险已从后山悄然逼近。

晨雾如纱,笼罩着陡峭的山崖,能见度不足一丈,连脚下的碎石都看得模模糊糊。马怀远领着五十名精兵,沿着杂草淹没的小径艰难攀爬,山路崎岖湿滑,布满了碎石和青苔,多处地方需手脚并用,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谷。士兵们大气都不敢出,只能借着草木的掩护,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,衣裤都被晨露打湿了,贴在身上冰凉刺骨,额头上的汗珠却顺着鬓角往下淌。两个时辰后,他们终于攀上崖顶,抵达黑虎沟匪窝的正上方。

从崖顶往下望去,匪窝的景象一览无余:十几间破旧木屋散乱分布,屋顶的茅草都快掉光了,露出黑黢黢的椽子,中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,地上扔着些酒坛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。沟口方向人影攒动,喊杀声清晰可闻,寨内却只剩寥寥数人,或围坐喝酒打牌,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顺着风飘上来,或倒在地上呼呼大睡,鼾声如雷,防备松懈得可笑。

“准备掌心雷!”马怀远压低声音,目光锐利如鹰,扫过身边的士兵。众人齐齐点头,动作麻利地掏出掌心雷,指尖稳得不见半分颤抖。“点燃引信,三息之后,一起扔下去!”

十几枚掌心雷被同时点燃,引信“滋滋”作响,迸出细小的火花,在晨雾里亮得刺眼。三息一到,马怀远一声令下,声音短促而有力:“扔!”

掌心雷如流星般坠下,精准砸向木屋与空地。“轰轰轰!”剧烈的爆炸声震彻山谷,火光瞬间冲天而起,染红了半边晨雾。木片、碎石四处飞溅,带着灼热的温度,留守的土匪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爆炸掀飞,惨叫声此起彼伏,划破了清晨的寂静。

“杀!”马怀远一声大喝,率先将绳索系在崖边的老松树上,如雄鹰展翅般滑下崖壁,动作干脆利落,玄色的身影在火光里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。五十名精兵紧随其后,如下山猛虎般冲入匪窝,刀光闪过,寒芒凛冽,留守的土匪瞬间溃散,哭爹喊娘地四处逃窜,连滚带爬地撞在木屋的残垣上。

沟口的土匪听到身后传来的爆炸声,顿时慌了神,慌忙转身回援,脚下的乱石都被踩得哗哗作响。可他们刚一回头,便被寨内射出的密集箭雨拦住退路,箭簇破空的锐响混着惨叫声,织成一张死亡的网;与此同时,沟口的佯攻部队陡然转为真攻,士兵们呐喊着冲上山坡,杀声震天,脚下的尘土都被踏得飞扬起来。两面夹击之下,土匪阵脚大乱,纷纷丢盔弃甲,溃不成军,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。

不到半个时辰,战斗便宣告结束。永宁团练击毙土匪八十余人,俘虏一百二十余,己方仅七人受了轻伤,堪称完胜。那独眼匪首还想举着鬼头刀顽抗,脸上的横肉拧成一团,嘴里骂骂咧咧。马怀远抬手一枪,燧发枪的轰鸣声划破长空,匪首应声倒地,眼睛瞪得老大,满是不甘与错愕,手里的鬼头刀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,溅起一片尘土。

当天下午,马怀远领着队伍,押着俘虏、抬着缴获的粮食兵器,浩浩荡荡返回綦江。郑千户早已在城门口等候,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,震惊与忌惮交织,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,声音都有些发颤:“马兄弟……真是神勇啊!三百新兵剿灭两百悍匪,还能做到零阵亡,这等战绩,实在令人钦佩!”

马怀远淡淡拱手,语气平静,听不出半分得意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:“侥幸而已。缴获之物,卑职会按约定留下三成犒赏弟兄,其余全数上交卫所。另外,俘虏中多有被胁迫的本地百姓,卑职建议甄别之后,愿从军者编入永宁团练,不愿者发放路费遣散回家,如此也能减少地方隐患。”

郑千户连连点头应承,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心中却早已如芒在背。他原以为马怀远只是个会打仗的武夫,却没想到对方不仅善战,更懂得收拢人心、治理地方。这般人物,带着一支如此精锐的队伍驻扎在綦江,简直是给自己埋了一颗随时会炸的雷。

綦江大捷的消息传回永宁时,秦昭正坐在善后衙门的后堂,翻看张凤仪从石砫送来的月报。她看着纸上的一行字,嘴角勾起一抹笑意,转头对养伤的马祥麟道,语气带着几分欣慰:“马怀远这一仗打得漂亮,郑千户坐不住了,朱燮元怕是也该沉不住气了。”

马祥麟眼中一亮,挣扎着想要起身,脸色却还有些苍白,声音带着几分急切:“母亲,孩儿的伤势渐愈,愿早日前往石砫,主持震雷营扩编之事!”

秦昭温声示意他坐下,语气郑重,眼神里满是信任,像一汪深沉的潭水:“不急,养好身体才是正事。等你伤彻底好了,震雷营扩编到千人的重任,便交给你了。那是咱们石砫最锋利的刀,得由你亲手打磨得更亮。”

话音刚落,一名亲兵匆匆闯入后堂,单膝跪地,神色凝重,声音带着几分急促:“夫人!重庆急报!朱燮元三日后抵达永宁视察,名义上是轻车简从,只带一百名亲兵,可咱们的探子回报,重庆卫所近期正在秘密调集兵马,看架势,是在暗中部署!”

秦昭与马祥麟对视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,那平静之下,藏着不动声色的沉稳。她沉吟片刻,沉声道,语气不容置疑:“传令下去,准备迎接朱大人。再派人快马加鞭赶往綦江,召马怀远速回永宁。”

亲兵退下后,马祥麟忧心忡忡地开口,眉头紧锁:“母亲,朱燮元此番前来,怕是冲着咱们在永宁设的善后衙门,还有綦江的事来的。他会不会……”

“他来正好。”秦昭站起身,走到悬挂的舆图前,指尖轻轻叩在永宁与綦江两处,目光锐利如刀,穿透了舆图上的山川河流,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风云变幻,“有些话,当面说清楚,总比背后互相猜忌、勾心斗角要好。咱们稳住了永宁,守住了綦江,没什么可惧的。”

窗外,沉闷的春雷滚滚而过,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。秦昭望向天际,眼神深邃如渊。

这场较量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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