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文学
牛皮不是吹的 小说还得看我推的

第2章

第五天的傍晚,天色将暗未暗,空气里浮动着城市华灯初上前特有的、微凉的躁动。楚尧站在厨房的窗前,手里拿着一块干布,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流理台。他的动作很慢,眼神落在窗外某一点上,却没有聚焦。耳朵却像是独立于身体之外的精密仪器,捕捉着楼道里每一丝可能的声响。

钥匙转动的声音终于响起,比平时稍晚一些。门开了,有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板的咕噜声,还有……熟悉的、轻盈的脚步声。

楚尧擦台子的手停了下来,布料攥在掌心。他没有立刻回头,只是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。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几天的心,像是被这开门声猛地拨动了一下,钝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缓慢地复苏。

夏清漓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进了门。她看起来……气色很好。甚至比离开前那几天因为冷战而略显憔悴的样子要好得多。脸颊透着一层健康的红晕,眼睛也比在家时明亮,头发蓬松地披着,穿着一身舒适又有设计感的米色棉麻长裤和浅灰上衣,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松弛的、刚从一段不错旅程中归来的光彩。

“我回来了。”她随口说了一句,声音里带着一丝未尽的轻快。她弯腰换鞋,把行李箱靠墙放好,然后从随身的大托特包里拿出一个纸袋,走了过来。

楚尧这时才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平静地看着她。

“给你带了点东西。”夏清漓把纸袋放在岛台上,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“路上买了瓶水”。她先从里面拿出一个印着云城风光的硬纸盒,“这是当地有名的云片糕,甜而不腻,你尝尝。”接着,又掏出一个用旧报纸简单包裹的东西,拆开,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粗陶杯。杯型不十分规整,表面有陶土天然的颗粒感和手工拉坯留下的指纹般的不均匀痕迹,颜色是朴拙的灰褐色,倒也别有风味。

“这个杯子,在一家很有名的民宿里看到的,是他们自己窑烧的,我觉得挺别致,就买了一个。”她把杯子往楚尧那边推了推,补充道,“给你泡茶或者喝咖啡应该还行。”

给她自己买的?还是给“家”买的?她没有说。语气里的那份随意,让这份“礼物”更像是一种“看到了,顺便带一个”的例行公事,而非包含着某种心意或纪念意义的挑选。

楚尧的目光在那糕点和杯子上停留了两秒,喉结微动,低声道:“嗯,谢谢。”

夏清漓似乎并不在意他略显冷淡的反应,她转身走向客房去放行李,声音从走廊传来:“饿了吗?晚上吃什么?出去吃还是点外卖?飞了一天,有点累,不想做饭了。”

“我简单做了点。”楚尧开口,声音依旧平淡,“热一下就能吃。”

晚餐是简单的两菜一汤,摆在餐桌上,热气微微蒸腾。两人相对而坐,气氛起初是沉默的,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。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
夏清漓喝了一口汤,仿佛打开了话匣子。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明亮的、带着分享欲的光彩,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这次云城之行。

“那边空气真好,天特别蓝,云就跟棉花糖一样,一团一团的,看着心情都开阔了。”她夹了一筷子菜,眼睛弯起来,“我们去看的那个民宿集群,选址简直绝了,一半在缓坡上,俯瞰山谷,一半隐在竹林里,隐私性又好。设计上也很大胆,用了很多本地石材和回收的老木头,那种新旧碰撞的感觉,特别有冲击力……”

她滔滔不绝,描绘着建筑的细节,庭院的巧思,光影的运用。楚尧默默地听着,偶尔“嗯”一声,表示他在听。他注意到,她用了很多“我们”。

然后,很自然地,话题的中心开始偏移。

“……一墨真的很厉害,”夏清漓的语气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欣赏,甚至有点崇拜的意味,“他眼光太毒了。那个项目负责人一开始有点端着,提出的要求也很模糊。是一墨,三言两语就抓住了对方话语里隐藏的核心诉求,其实就是想做一个有在地灵魂、但又不能太土、要有国际审美的标杆项目。他当场就勾勒了几个方向,对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!”

她放下筷子,比划着,越说越兴奋:“还有啊,和那边设计团队的交流也是。一墨对材料和工艺的理解特别深,提的好几个细节优化建议,连他们自己的主创设计师都没想到,直竖大拇指。有他在旁边,整个沟通都顺畅多了,我感觉我也学到好多……”

“一墨说……”、“一墨觉得……”、“一墨和……”,这些字眼频繁地从她嘴里蹦出来,像一根根细小的刺,随着她欢快的语调,扎进楚尧的耳膜。她讲述时的神情,眉眼生动,神采飞扬,是在这个家里、在他面前,许久未曾有过的鲜活。而这鲜活,却是由另一个男人的“厉害”、“敏锐”、“谈得好”所点燃的。

楚尧握着筷子的手,指节渐渐收紧。他低着头,看着碗里还剩下一半的米饭,忽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。胸口那种闷堵的感觉又回来了,比之前更沉重。他听着她毫不吝啬地对另一个男人的赞美,听着她将他们自然而然地归于“我们”这个集体,听着她话语间流露出的依赖和钦佩……这一切,都和他手机里保存的那张她低头浅笑的照片,完美地重叠在一起。

他忽然没什么胃口了。

就在夏清漓又准备开始讲“一墨”如何巧妙地争取到一个私下参观某位大师作品机会时,楚尧放下了筷子,抬起眼,打断了她。

他的声音不高,甚至算得上平静,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她兴致勃勃的叙述之湖,激起一片突兀的涟漪。

“玩得开心吗?”他问。目光直视着她,不闪不避。

夏清漓正说到兴头上,被打断,愣了一下,脸上那飞扬的神采稍稍收敛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楚尧语气里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,但那感觉太模糊。她眨了眨眼,随即用一种混合了“你怎么问这个”和“当然主要是工作”的语气回答道:“啊?主要是工作,考察嘛,挺累的,跑来跑去,还要动脑子跟人沟通。不过,”她话锋一转,脸上又露出那种“收获满满”的笑意,“确实也很有收获,看到了很多好东西,认识了一些同行。”

她巧妙地将“开心”替换成了“有收获”,将私人化的感受包裹进了职业化的外壳里。但她方才讲述时那明亮的眼睛和轻快的语调,早已出卖了真实的心情。

楚尧看着她,看了好几秒,那目光沉静的,却仿佛有重量,让夏清漓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淡了些,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。

然后,他缓缓地,几乎是逐字地,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里五天、如同毒刺般的问题:

“山顶餐厅的预订,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,“是你取消的?”

夏清漓脸上的表情,在这一瞬间,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。先是彻底的茫然,瞳孔微微放大,似乎在记忆库里费力搜寻这个遥远的名词。几秒钟后,某种画面似乎被调取了出来,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掠过一丝恍然,随即被一种混杂着尴尬、心虚、以及迅速升腾起的不耐烦所取代。

她的眉头蹙了起来,嘴角向下撇了撇,那是一个典型的不悦和觉得被冒犯的表情。

“哦……那个啊。”她拖长了语调,语气变得有些敷衍和躲闪,“可能……是吧。当时……不是正吵架呢么,心情不好。然后刚好接到一墨电话说云城那个急事,要马上定行程,一忙乱……可能顺手就点了取消,或者打了电话?我也记不太清了。”

她用了“可能”、“顺手”、“记不太清”这样模糊而轻率的词语。仿佛那不是一个承载着约定、回忆和另一方郑重期待的纪念日预约,而只是手机上一个无关紧要的、可以因为心情不好就“顺手”处理掉的待办事项。

说完,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解释已经足够,甚至对楚尧还在纠结这件事感到不解和烦扰,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责备和埋怨:“你怎么还记着这个呀?都说了以后补过嘛。一个吃饭的地方而已,什么时候不能去?至于这么……斤斤计较吗?”

斤斤计较。

原来他珍而重之、视为挽救关系最后尝试的纪念日计划,在她眼里,是“斤斤计较”。原来她单方面取消、甚至遗忘的行为,可以用“心情不好”、“顺手”、“记不清”来轻松开脱,而他的在意和追问,反而成了过错。

楚尧看着她。看着她那理直气壮中带着不耐的脸,看着她因为被打断讲述裴一墨事迹而不满微微噘起的嘴,看着她眼中清晰无误地传达着“你又在小题大做”的信息。

忽然之间,所有翻腾在胸口的怒火、质问、以及那五天来反复折磨他的痛苦和失望,像退潮般迅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疲惫。

他忽然觉得,一切言语,一切沟通,一切试图让她理解自己感受的努力,都是徒劳的。他们站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,看着截然不同的风景,用着无法互译的语言。他视若珍宝的,她弃如敝履;他痛彻心扉的,她轻描淡写。

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

他极慢极慢地点了点头,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。那点头不像是对她回答的接受,更像是对某种绝望事实的最终确认。

然后,他不再看她,也不再说话。沉默地站起身,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。动作机械,却有条不紊。

夏清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动作弄得怔住了。她以为他会继续争论,会指责她,会翻旧账。她已经准备好了反驳的说辞,比如“我都道歉了(虽然她并没道歉)你还想怎样”、“工作重要还是吃饭重要”、“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的事业”。可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安静地收拾,那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心慌,像一堵突然竖起的、无形的墙。

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好像不对,都像是在对着一片虚空喊话。一股莫名的气恼涌上来,她撇了撇嘴,也放下了筷子,拿起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起来。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,她微蹙着眉,似乎在回什么重要的信息。是工作群?还是……那个刚刚在她口中“很厉害”的人?

楚尧端着碗碟走进厨房,拧开水龙头。哗哗的水流声响起,掩盖了客厅里微弱的手机按键音。他站在水池前,手里拿着一个盘子,却许久没有动作。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不断流淌、打着旋儿消失在水槽下水口的水流,眼神空洞,没有焦距。

冰冷的自来水溅到他的手背上,他也浑然不觉。

窗外,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,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,在他僵硬的侧影上投下变幻的、冰冷的光斑。

那根名为“失望”的弦,在胸腔里,悄无声息地,又绷紧了一格。这一次,紧到了极限,仿佛再轻轻一碰,就会彻底断裂,带来万劫不复的死寂。而握着弦那一端的人,正坐在明亮的客厅里,对着手机屏幕,或许正为某个“灵感缪斯”的赞美或某个“专业见解”而会心一笑,浑然不觉,也毫不在意。

继续阅读

评论 抢沙发

  • 昵称 (必填)
  • 邮箱 (必填)
  • 网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