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皮文学
牛皮不是吹的 小说还得看我推的

第4章

长芦盐场广袤的滩涂上,咸腥的海风常年呼啸,吹皱了那一方方如同棋盘格子的卤池,也吹皱了世代栖息于此的灶户们枯槁的面容。这里,是与天津卫码头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。

白霜蹲在自家低矮的草房门口,手里攥着一把灰白相间的盐土,指尖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粗糙开裂。她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那轮刚刚跃出、却已显得苍白无力的日头,心里头却比这清晨的海风还要凉上几分。

草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,是她的丈夫,白栋。自去年冬日被盐巡的鞭子抽伤后,伤口溃烂,寒气入体,他便一病不起,如今已是油尽灯枯。灶户之家,命如草芥,一场病便足以将一个家庭拖入深渊。

“娘……爹又咳血了……”小女儿丫丫从屋里跑出来,扯着白霜打满补丁的衣角,怯生生地说道,小脸上满是与她年龄不符的忧惧。

白霜心中一痛,将女儿揽入怀中,那瘦小的身躯硌得她心口发慌。她摸了摸怀里那几枚仅存的、还带着体温的铜钱,这是昨日卖掉家里最后一只下蛋母鸡换来的,原本指望着能给丈夫抓副药,可眼下……

崔家新定的收盐价,又降了。

消息是昨日傍晚,由那个一向鼻孔朝天的崔家伙计,站在盐圩子上高声宣布的。理由冠冕堂皇——盐政革新,商情艰难,需与各位灶户共体时艰。可谁不知道,崔家新起的宅子,那梁柱一根比一根粗,那气派一天比一天大?

“这帮吸血的蠹虫!”旁边草房里传来老灶户陈三叔低哑的咒骂,“他们起高楼,宴宾客,却要咱们用血汗给他们垫台阶!这盐价一降再降,还让不让人活了!”

活?白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。灶户的日子,何曾真正算“活”过? 他们被束缚在这片盐碱滩上,世世代代,如同那煎盐的锅,被官家的定额和商人的盘剥架在烈火上反复炙烤。 所谓“家”,不过是几捆茅草搭成的窝棚,遮不住风,挡不住雨。所谓“业”,便是这日复一日,顶着烈日在盐田里耙晒,守着灶火在深夜中煎熬。

她想起诗人吴嘉纪那泣血的诗句:“白头灶户低草房,六月煎盐烈火旁。走出门前炎日里,偷闲一刻是乘凉。” 这哪里是诗,这分明是她们祖祖辈辈逃不脱的命!
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白霜看着咳得蜷缩成一团的丈夫,听着女儿因饥饿而细微的啜泣,一股决绝的勇气涌上心头。她站起身,从墙角拖出那口许久未用的、较小的煎盐锅。官制的盐锅早已上交,这口私铸的小锅,是冒着被盐巡抓去打死风险藏下的,为的,就是在活不下去的时候,能熬点私盐,换一口救命粮。

“丫丫,照顾好爹。”她低声嘱咐一句,提起一个破旧的木桶,扛起一把铁锹,趁着天色尚未大亮,悄悄融入了滩涂上弥漫的晨雾之中。

刮土,淋卤。这是最原始、最耗费体力,也最容易被发现的制私盐方法。 白霜不敢去那些熟悉的、容易被巡查的亭场,她只能找到一处偏僻的、早已废弃的旧盐坨后面,奋力地用铁锹刮取那含着盐分的表层泥土,再将刮下的盐土倒入木桶中,用珍贵的淡水反复淋洗,滤出那浑浊的卤水。海风刺骨,汗水却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。

与此同时,崔府书房内,炭火烧得正暖。

崔鹤年看着账房刚刚呈上来的、关于再次调低灶户收盐价的议案,手中那对核桃盘得“咯咯”作响。他不是不知道此举的后果,苏青黛那日“不压灶户”的告诫言犹在耳,沈秋田那“三戒”之规也并非全然忘却。

但是,新宅的工程就像一个吞金巨兽,各处都需要银子。与洋商查理斯接触后,他对那蒸汽机轮压盐的效率又羡又惧,想要引进,更是一笔天文数字。而其他盐商在周馥新政压力下的疯狂竞争,使得利润空间被不断挤压。

“东家,”账房先生见他犹豫,低声道:“并非我等心狠,实是不得已而为之。如今这光景,成本若不再降,只怕……只怕这总商的位置,将来坐不坐得稳,都难说啊。况且,王总商、李总商他们,给灶户的价,比咱们还要低上半厘呢……”

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崔鹤年心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道德天平。商业的理性,或者说,资本的冷酷,在这一刻彻底占据了上风。他想,些许压价,不过是让那些灶户日子紧巴点,总不至于饿死。待我崔家度过此难关,根基稳固,再来补偿他们也不迟。

他提起朱笔,在那份议案上,批下一个凌厉的“可”字。笔锋如刀,仿佛也斩断了他与那些底层劳动者之间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联系。

是夜,月黑风高。

白霜躲在废弃盐坨后的一个简易窝棚里,守着她那口小锅。锅下柴火噼啪,锅内浑浊的卤水翻滚着,渐渐析出洁白的盐晶。那一点点的白,在她眼中,就是丈夫活下去的希望,是女儿能吃饱饭的明天。

然而,希望总是与危险并存。一队夜间巡逻的盐巡,似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,马蹄声和吆喝声由远及近。

“妈的,好像有私盐贩子!给我搜仔细点!”

白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她猛地熄灭了灶火,将尚未完全熬好的盐匆匆用油布包起,塞入怀中,抱起小锅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在崎岖不平的盐坨间拼命奔逃。身后是盐巡的怒骂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,她甚至能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从耳边擦过。

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,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。荆棘划破了她的裤脚和手臂,火辣辣地疼。她不敢回头,只知道拼命地跑,怀里的盐块硌得她生疼,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是这绝望黑夜中唯一的真实。

终于,她凭借对地形的熟悉,侥幸甩开了追兵,瘫倒在一处荒草丛生的沟壑里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冰冷的汗水混杂着泪水,濡湿了脸颊。

她颤抖着伸出手,探入怀中,那包用命换来的盐还在。可她知道,这条路,以后是万万不能再走了。

第二天,压低盐价的新规正式施行。消息像瘟疫一样在灶户中蔓延,绝望的哭泣和无声的愤怒在低矮的草房间流动。白霜拿着那包品相并不算好的私盐,找到相熟的、偶尔敢收点私盐的小贩,却只换来了往日一半都不到的铜钱。

攥着那几枚冰冷的、救不了命也救不了急的铜钱,白霜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路过老灶户陈三叔家时,她听见里面传来陈三婶撕心裂肺的哭嚎——陈三叔不堪重负,昨夜用那根挑了半辈子盐的扁担,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。

白霜站在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草房外,浑身冰冷。她抬起头,望向天津卫城的方向,那里,崔家新宅的轮廓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,已隐约可见,宏伟,森然。

她仿佛看到,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华美宅院,每一块砖,每一片瓦,都浸透着他们这些灶户的血与泪。

“崔鹤年……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没有怒吼,只有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、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恨意。

那“不压灶户”的第二戒,于此凄风苦雨之中,伴随着一条人命的消逝,轰然破碎。

—(第10章完)

下篇预告:

盐田血泪,一缕孤魂诉冤屈;

闺阁仁心,散尽钗环济苦危。

本章,以女灶户白霜之视角,深切描绘盐价被压后灶户之绝境。其夫病危,其女待哺,白霜冒险熬制私盐,险死还生,终未能挽回悲剧。崔鹤年一笔朱批,“不压灶户”之戒彻底告破。

下章预告:〈青黛赈济〉

· 惊闻惨剧:陈三叔自尽、白霜一家之惨状传入崔府内宅,苏青黛闻之,心神俱震。

· 变卖妆奁:苏青黛毅然决定,变卖自己的嫁妆与部分首饰,欲私下购买米粮药物,赈济濒临绝境的灶户工匠。

· 夫妻对峙:事泄,崔鹤年勃然震怒,认为此举损其颜面,动摇其商业权威。夫妻二人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。

· 理念决裂:苏青黛痛陈利害,直指丈夫失德背戒,崔鹤年则斥其妇人之仁。夫妻之情,于此役中裂痕深现。

“你的宅子是用人命垒的!我看它不是‘存善堂’,是‘噬善堂’!”

——一切尽在《津门盐商:猬灵与罪银》第二卷第11章:青黛赈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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