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铃
天还没亮透,李潜诚就醒了。
山里秋天的清晨,露水重得很,他推开老木门的时候,吱呀一声响,惊醒了院角的几只鸡。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,拎起靠在墙角的竹编粪筐,往屋后的牛棚走去。
五十年的习惯,比钟还准。
牛棚里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咀嚼声,伴随着间或响起的、清脆的铜铃声。李潜诚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些,嘴角也微微上扬。那是他特地为老牛挂的铜铃,红绳已经磨得发白,铃铛也早已失去了光泽,但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悦耳。
“老伙计,醒得比我还早。”他掀开牛棚的草帘,一股温暖的、混合着干草和牛粪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。
棚里的牛缓缓转过头来,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。它的毛色已经不再光亮,脊背上的骨头也开始明显起来,走动时步伐缓慢而略显沉重。但看到李潜诚时,它还是微微摆了摆头,脖子上的铜铃随之发出叮当的声响。
“三十八年了。”李潜诚一边清理牛棚里的粪便,一边喃喃自语,“你到我家的时候,我也是个半大小子。”
他想起了1972年的春天。那时他才十三岁,瘦得跟竹竿似的。父亲从邻村的牛贩子手里牵回一头刚满月的小黄牛,瘦瘦小小的,四条腿还在打颤。父亲把缰绳交到他手里,只说了一句:“以后它就归你管了。”
那时的李潜诚高兴坏了。村里有牛的人家不多,像他家这样能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牛,那是很了不得的事。他给小牛取名叫“大黄”,虽然它的毛色只是普通的土黄。
起初,大黄很怕生。只要李潜诚稍微走近些,它就往后缩,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警惕。李潜诚不着急,每天只是安静地给牛棚添草料,清理粪便,打来清凉的井水。他坐在牛棚门口做作业,时不时抬头看看棚里的小牛。
一个星期后,大黄终于愿意吃他手中的青草了。又过了几天,它允许李潜诚轻轻抚摸它的额头。少年的手和牛湿润的鼻子碰在一起,从那一刻起,一种特殊的纽带就系上了。
“你记得不,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带你下地?”李潜诚把新鲜的干草放进槽里,大黄慢慢走过来,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,“你太小了,连犁都拉不动,我爹差点要把你退回去。”
大黄轻轻喷了个响鼻,仿佛在回应他。李潜诚笑了,伸手抚摸它颈部的毛发,那里已经稀疏了,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面的骨头。
“后来咱俩都长大了。”他说,“我能挑百斤担子,你能拉整套犁耙。村里人都说,没见过这么默契的人牛搭档。”
那几年,是李潜诚最快乐的时光。每天清晨,他牵着大黄去山坡吃最嫩的草;中午,他给大黄洗刷身子;傍晚,他坐在牛背上,吹着口哨回家。大黄似乎能听懂他的每一个指令,向左、向右、停下、前进,只要他轻轻拉一下缰绳,或者发出一声简单的吆喝。
大黄两岁那年,李潜诚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,从镇上的集市买了个铜铃。他亲自编了红绳,小心翼翼地系在大黄的脖子上。从那以后,无论大黄走到哪里,清脆的铃声就跟到哪里。李潜诚说,这样他就永远能找到大黄了。
“潜诚,吃饭了!”屋里传来妻子的声音。
“来了!”他应了一声,拍拍大黄的脊背,“你先吃着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
走进屋时,热腾腾的稀饭和自家腌的咸菜已经摆在桌上。妻子张秀兰正给四岁的孙女小玲喂饭。小玲一见到爷爷,立刻伸出小手:“爷爷抱!”
李潜诚笑着抱起孙女,亲了亲她的小脸:“乖孙女,今天怎么起这么早?”
“她昨晚闹着要跟你去放牛。”张秀兰说,“我说爷爷的牛老了,走不动远路了,她还不信。”
李潜诚的笑容黯淡了些。确实,大黄已经老了。村里的兽医说,牛的寿命一般在二十到二十五年,大黄已经三十八岁,算是奇迹了。它能活这么久,除了李潜诚的精心照料,大概还有某种说不清的缘分。
“爷爷,大黄真的快死了吗?”小玲突然问,大眼睛里满是不安。
李潜诚的手顿了顿:“谁说的?”
“昨天我听二狗子说,老牛快死了就该杀了吃肉。”小玲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不要大黄死,也不要吃大黄的肉。”
李潜诚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别听二狗子胡说。大黄是咱家的家人,哪有吃家人肉的?”
话虽这么说,但村里的议论他不是没听到。很多人都劝他,牛老了就该处理掉,还能卖点钱。现在农村都用上小型农机了,谁还养牛啊?留着也是白费草料。
“爸,其实二狗子他爸说得也没错。”儿子李建军从里屋走出来,“大黄真的老了,连走路都吃力。昨天我见它后腿都打颤了。与其等它自然死掉,不如…”
“不如什么?”李潜诚的声音陡然提高,“李建军,你给我听着,只要我还活着,谁也别想动大黄一根毫毛!”
屋里顿时安静下来。小玲被爷爷的严厉吓到,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张秀兰连忙抱起孙女,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:“你吼什么吼,吓着孩子了。”
李潜诚没说话,默默坐下吃饭。饭桌上一片沉默,只有小玲偶尔的抽泣声。李建军叹了口气,也不再说什么。他知道父亲的脾气,更知道那头牛在父亲心中的分量。
吃过早饭,李潜诚照例牵着大黄去后山散步。这是他们多年的习惯,无论春夏秋冬,只要天气允许,他都会带大黄出来走走。不过现在走得不远了,就在屋后的山坡上转转。
山路蜿蜒,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林洒下来,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大黄走得很慢,李潜诚也放慢脚步,配合着它的节奏。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,在山谷间回荡。
“慢点,不急。”李潜诚拍拍它的脖子,“咱今天就在这附近转转。”
大黄似乎听懂了,停下脚步,低头啃食着路边的青草。李潜诚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,看着远处的群山。秋天的山峦色彩斑斓,红的黄的绿的,层层叠叠,美得像一幅画。
“还记得那年冬天吗?”李潜诚望着远方,眼神悠远,“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那是1976年的寒冬,李潜诚十七岁。为了多挣点工分,他冒险进山砍柴,想赶在大雪封山前多备些过冬的柴火。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他困在了山里。
“我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。”李潜诚轻声说,“又冷又饿,腿还摔伤了。就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,听到了铃铛声。”
是大黄。它不知怎么挣脱了缰绳,冒着风雪找到了他。它用温热的身体为他挡风,用低沉的哞叫声给他壮胆。李潜诚抱着大黄的脖子,在风雪中熬过了漫长的夜晚。第二天,村里人找到他们时,大黄的背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。
“从那天起,我就对自己说,这辈子我一定要对你好。”李潜诚的眼眶有些湿润,“因为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大黄抬起头,用那双温和的大眼睛看着他,轻轻摆了摆头,铃铛又响了几声。
近午时分,他们慢慢往回走。刚走到村口,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,中间站着的正是二狗子和他父亲王屠户。王屠户手里拿着根烟,正大声说着什么。
“…所以说,老牛不死,新牛不来。李老爷子那牛都老成啥样了,还当宝贝养着。要我说,趁现在还能卖点肉钱…”
李潜诚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。他牵着大黄,径直朝人群走去。
看到他过来,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。王屠户见到他,也不尴尬,反而笑着迎上来:“哟,李老爷子放牛回来了。正好,我正跟大伙儿说呢,您这牛…”
“我的牛,用不着你说三道四。”李潜诚冷冷地打断他。
王屠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:“李老爷子,我这也是为您好。您看现在谁家还养牛啊?都机械化了。您留着它,每天白费草料不说,还得花时间伺候。您都六十多的人了,图个啥?”
“图个心安。”李潜诚一字一句地说,“大黄跟了我三十八年,比有些人还懂情义。它不是牲口,是我家人。”
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。有人点头赞同,有人不以为然。一个年轻人说:“李爷爷,您这想法太老派了。牛就是牛,老了就该宰了。您这样养着,它自己也受罪啊。”
“它受不受罪,我比你们清楚。”李潜诚不再多言,牵着大黄径直走回家。
身后传来王屠户的声音:“您再考虑考虑,我出高价!”
李潜诚头也不回。
那天晚上,李潜诚失眠了。他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叫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妻子在他身边轻声说:“潜诚,我知道你舍不得大黄。可是建军说得也有道理,大黄确实越来越虚弱了。我看它最近吃得越来越少,走路都摇晃。”
李潜诚没说话。他知道妻子说的是事实。这几天,大黄的食量明显减少了,有时候连水都喝得不多。今天在山上,它甚至没怎么吃草,大部分时间只是站着,偶尔甩甩尾巴驱赶苍蝇。
“再看看吧。”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。
第二天清晨,李潜诚照例早起去牛棚。推开草帘时,他的心猛地一沉——大黄没有像往常那样站着迎接他,而是侧躺在地上。
“大黄!”他急忙冲过去。
大黄抬起头,看见他,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后腿似乎使不上力,试了几次都没成功。李潜诚蹲下身,轻轻抚摸它的头:“别急,别急,慢慢来。”
他检查了大黄的身体,没有明显的外伤,但体温似乎有些高,呼吸也比平时急促。他立刻起身回屋,叫醒儿子:“建军,快起来,去请陈兽医来!”
李建军揉着眼睛出来,看到父亲焦急的样子,立刻清醒了:“大黄怎么了?”
“病了,站不起来了。”
陈兽医是镇上最好的兽医,已经六十多岁了,和李潜诚是老相识。他赶到时,太阳刚刚升起。仔细检查了大黄后,他的表情凝重。
“老李,情况不太好。”陈兽医直起身,摘下听诊器,“心脏功能衰退,关节也有严重的炎症。它太老了,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衰竭。”
“能治吗?”李潜诚急切地问。
陈兽医摇摇头:“如果是年轻牛,我还能开点药。但大黄这个年纪,药物对它的负担可能比疾病本身还重。我能做的就是给它打一针缓解疼痛,其他的…只能顺其自然了。”
李潜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他蹲在大黄身边,看着它那双依然温和的眼睛,眼眶红了。
“老伙计…”他哽咽着,说不下去。
陈兽医拍拍他的肩:“好好陪陪它吧。它这一生有你这样的主人,是它的福气。”
打完针后,陈兽医留下一些营养补充剂就走了。李潜诚一整天都待在牛棚里,陪着大黄。它仍然站不起来,但似乎舒服了些,呼吸平稳多了。李潜诚拿来最嫩的青草,亲手喂到它嘴边。大黄吃了几口,就不吃了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小玲放学回来后,也跑到牛棚来。看到大黄躺在地上,小姑娘的眼圈立刻红了:“爷爷,大黄是不是要死了?”
李潜诚把孙女搂在怀里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“老师说,所有生命都会死的。”小玲抽泣着,“可是我不想大黄死。”
“爷爷也不想。”李潜诚的声音很轻。
接下来的几天,李潜诚几乎寸步不离牛棚。他给大黄铺了最厚的干草,每天用温水给它擦洗身体,精心准备饲料。但大黄的状况还是一天比一天差。它吃得越来越少,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。
村里人听说老牛快不行了,都来看望。有人真心实意地安慰李潜诚,也有人暗地里议论,说这样拖着对人对牛都不好。王屠户又来了两次,出的价钱一次比一次高,都被李潜诚轰了出去。
第七天晚上,月亮很圆。李潜诚坐在牛棚里,看着大黄在月光下的侧影。它的呼吸很微弱,几乎听不见。李潜诚握着它的一只前蹄,感受着那粗糙的皮肤下微弱的脉搏。
“大黄,如果你真的很难受,就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眼泪终于夺眶而出。
就在这时,大黄突然睁开了眼睛。它转过头,看着李潜诚,眼睛里似乎有光。它试图抬起头,李潜诚连忙扶着它。它用鼻子轻轻碰了碰李潜诚的手,然后发出了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哞叫。
李潜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。他知道,这是大黄在跟他告别。
那天夜里,李潜诚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,第一次见到大黄的场景。小牛犊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,阳光洒在它金黄的毛发上。少年李潜诚伸出手,小牛犹豫了一下,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,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掌心。
梦醒时,天还没亮。李潜诚急忙跑到牛棚,大黄静静地躺在那里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它的表情很安详,像是睡着了。
李潜诚没有哭。他平静地打来清水,最后一次为大黄清洗身体。他梳理它的毛发,擦拭它的蹄子,把那个铜铃擦得锃亮。然后他坐在大黄身边,握着它已经冰冷的前蹄,直到天亮。
村里人听说大黄死了,都来帮忙。按照当地习俗,老死的耕牛应该厚葬。李潜诚在自家地里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,准备把大黄埋在那里。
下葬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除了亲戚邻居,连镇上的一些老相识都来了。大家都说,从没见过这么长寿的牛,更没见过人和牛感情这么深的。
王屠户也来了,这次他没有提买肉的事,而是帮忙挖坑、抬牛。他说:“李老爷子,我服了。这牛有福气,遇到了您这样的主人。”
棺材是李潜诚亲手做的,用的是上好的松木。他把大黄生前最喜欢的几把青草放在棺材里,还有那个铜铃。就在要盖棺时,小玲跑过来,把自己画的一幅画放了进去。画上是一个老人牵着一头牛,走在夕阳下的山坡上。
“爷爷,这样大黄就不会孤单了。”小玲说。
李潜诚抱起孙女,点了点头。
填土的时候,李潜诚没有回避。他一锹一锹地往坑里填土,动作缓慢而坚定。当最后一锹土落下,竖起那块简单的木碑时,他终于忍不住,跪在地上失声痛哭。
三十八年的陪伴,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。
葬礼结束后,李潜诚变得沉默寡言。他照常早起,照常干活,但总是心不在焉。牛棚空了,他每天还是会去打扫,添上新鲜的干草,仿佛大黄还会回来。早上醒来,再也听不到熟悉的铜铃声;傍晚回家,再也没有那个温顺的身影在门口等候。
一个月后,儿子李建军小心翼翼地问:“爸,牛棚空着也是空着,要不咱们改建成仓库?”
李潜诚摇摇头:“就让它空着吧。”
深秋的一天,李潜诚独自上山,来到了大黄的坟前。坟上已经长出了一层青草,在秋风中轻轻摇曳。他坐在坟边,就像以前坐在大黄身边一样。
“老伙计,你走了以后,这家里安静多了。”他轻声说,“小玲总问大黄去哪儿了,我说它去了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。她说那她也要去,因为那里有大黄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那个铜铃。葬礼那天,他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它和大黄一起埋掉。
“留个念想。”他对坟墓说,仿佛大黄能听见,“以后我来看你,就摇摇铃,你就知道是我来了。”
他轻轻摇了摇铜铃,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,惊起了林中的几只鸟。
那天晚上,李潜诚又做梦了。梦里,大黄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,毛色光亮,眼神清澈,看起来年轻而健壮。它朝李潜诚点了点头,然后转身走向远方的光亮处。李潜诚想追上去,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。他只能站在原地,看着大黄的身影渐行渐远,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,越来越轻,越来越远…
醒来时,枕边湿了一片。但奇怪的是,李潜诚没有感到悲伤,反而有一种释然。他走到窗前,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,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:生命总有尽头,但情义不会。大黄走了,但它留下的回忆,会一直陪伴着他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从那天起,李潜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。他还是每天早起,还是会去空荡荡的牛棚看一眼,还是会偶尔上山去大黄坟前坐坐。不同的是,他不再流泪,而是会跟大黄说说最近发生的事:小玲考试得了满分,村里通了水泥路,山那边的水库建成了…
冬天来了,第一场雪落下时,李潜诚带着小玲去给大黄扫墓。小姑娘在坟前放了一把自己攒的糖:“大黄,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糖,分给你。”
回去的路上,小玲问:“爷爷,大黄能吃到我的糖吗?”
“能。”李潜诚肯定地说,“只要你心里想着它,它就能感受到。”
“那大黄现在在干什么呢?”
李潜诚抬头看了看飘雪的天空:“它在吃最嫩的青草,在阳光最好的山坡上散步,脖子上还挂着那个铜铃,叮当叮当地响。”
小玲笑了,伸出小手握住爷爷粗糙的大手。一老一小,在雪地里慢慢走着,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。
李潜诚回头看了一眼山坡,恍惚间,他似乎真的听到了清脆的铜铃声,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,和着风声,和着雪落的声音,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回荡。
他知道,那铃声会一直响下去,在他的记忆里,在他的心里,永远不会消失。就像大黄,虽然离开了,却从未真正走远。三十八年的朝夕相处,已经把他们永远地连在了一起,超越了生命的界限,成为了一段不会褪色的传奇。
山路弯弯,雪越下越大。李潜诚牵紧孙女的手,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。身后,白茫茫的山坡上,那座小小的坟丘静静立在雪中,像一个句号,也像一个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