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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武昌城依蛇山而建,抱江临湖。

陈子云站在孙晔为他安排的住所——粮行后院一间僻静厢房的窗前,推开木格窗扇,便能望见蛇山蜿蜒的脊线在暮色中起伏。这山不高,却如一条青灰色巨蟒,自西向东横卧,头饮长江,尾扫沙湖,将武昌城揽在怀中。民间素有“蛇山锁大江,龟山镇汉水”之说,蛇山、龟山隔江对峙,一南一北,被风水师视为“玄武垂首、青龙昂颈”的天然锁钥格局,主“王气聚而不散,兵家必争之地”。

自那日督署对弈后,陈子云便在孙晔的“庆丰粮行”后院安顿下来。张之洞果然言出必践,三日后,便有一青衣小吏送来一份聘书与腰牌——聘他为督署文案处“额外行走”,秩从九品,无实职,无俸禄,却可凭腰牌出入总督署西侧专司图籍整理的“舆地斋”,协助整理山川舆图、水文矿脉档案,并参详那卷《禹王图志》。

这安排颇为巧妙,既给了他一个合法身份庇护,又将他置于可监控范围,更可利用其家学。陈子云心知肚明,这“额外行走”四个字,便是张之洞这等老辣政客的手段:既用你,又防你;既给你希望,又不让你真正进入权力核心。

他开始每日去舆地斋“点卯”。那是一座位于督署西跨院的两层小楼,幽静少人,满室尘灰与旧纸气息。楼上藏书阁堆满各省呈送的地图方志、河工奏折、矿脉勘察记录,甚至还有少量翻译的西洋地质书册;楼下是几张宽大书案,供人查阅抄录。除了他,只有一位须发皆白、沉默寡言的老书吏王先生,以及偶尔来调阅档案的幕僚。

陈子云乐得清静。他将记忆中《禹王图志》的内容,与父亲陈禹门留下的零散笔记、以及舆地斋中能找到的湖北山川志书相互参照,一一誊录、标注、补绘。他发现,图志所载,远不止大别山一隅。其脉络以长江为主干,汉水、沮水、漳水、清江等为支系,详细标注了沿江沿河的山川形势、地脉走向、伏流暗河,甚至某些特殊的地质构造——如富含铁、铜、煤、硫磺等矿藏的地点,都以一种极其古拙的符号隐晦标记。其中关于汉水与长江交汇处,即汉口、汉阳、武昌三镇一带的记述,尤为详尽。

“龟蛇锁大江,二水汇中流。地脉自西来,潜龙隐其丘。云梦古泽国,水退陆始浮。下有金石气,上应北斗枢。” 他在父亲一则关于武汉地理的笔记边,看到这样几句似诗非诗、似谶非谶的批注。旁边还有小字:“闻故老言,武昌蛇山有‘龙藏窟’,汉阳龟山有‘铁矿母’,汉口古称‘夏口’,乃云梦泽淤塞成陆之始,其下多硫磺硝石之气,遇火则燃……此皆风水家言,然张香帅于此设铁厂、枪炮局,岂偶然哉?”

陈子云心中一动。父亲虽精研地理,却素来对风水堪舆之说持审慎态度,认为“多虚妄附会”。然此批注,却将风水传闻与实利矿藏、乃至张之洞的洋务实业隐隐勾连。难道,父亲在勘测水文之余,也曾留意过这些“虚妄”之说?抑或是《禹王图志》原本就融合了上古先民对山川“气脉”的神秘认知与实实在在的资源分布?

他将目光投向窗外。从舆地斋二楼西窗,恰好能望见蛇山余脉延伸到江边的一处矶头——那里便是大名鼎鼎的黄鹤矶,矶上黄鹤楼巍然耸立。楼下不远处,汉阳铁厂高耸的烟囱正日夜不息地喷吐着黑烟,与江上轮船的汽笛声、码头苦力的号子声交织,构成这“九省通衢”特有的喧嚣。

这喧嚣背后,这座城市真正的脉搏,又隐藏在哪里?

这一日,他正对着一幅新得的《湖北全省矿产图》出神,试图将图志中那些隐晦符号与现代勘察标记对应,楼梯上传来脚步声。上来的是个年轻人,约莫二十五六岁,穿着新式学堂的操衣(制服),短发,面容清秀,眼神明亮,手里拿着一卷图纸。

“可是陈子云陈先生?”年轻人拱手,态度谦和,“在下施化理,在湖北枪炮局绘图处当差。奉总办之命,来调阅大冶、萍乡铁矿的旧档。” 他说话带着江浙口音,但官话颇为流利。

陈子云还礼,指引他去存放矿冶档案的柜阁。施化理取了几卷图册,却并不急着走,反而在陈子云案边停下,目光落在他正在整理的那幅标注得密密麻麻的《鄂东山川水道秘要图》上,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。

“陈先生这是……在考订古图?”施化理问。

“闲来无事,整理些先父遗稿,与今图互勘。”陈子云谨慎答道。

施化理凑近细看,指着图中大别山一处标注:“这里……‘地火潜行,金石为开’?可是指地热或矿脉?”

陈子云心念微动,此人一眼便看出关窍,绝非寻常绘图员。“施兄好眼力。此是先父根据古籍与实地踏勘,推测可能存在地热或特殊地质构造之处,未必准确。”

“古籍?”施化理目光炯炯,“可是与《禹贡》、《水经注》一类相关?不瞒陈先生,在下对古地理也颇有兴趣,尤好将古书记载与今日实测相印证。譬如这‘地火潜行’,《梦溪笔谈》中便有记载某些地穴常有温热之气溢出,下或有硫磺硝石矿藏,与今之地质学暗合。”

两人就此交谈起来。施化理不仅熟悉传统舆地之学,对西洋地质、矿物、乃至机械制造亦有涉猎,言谈间常引述《格致汇编》、《金石识别》等新学书籍。陈子云发现,此人学识驳杂,见解新颖,更难得的是毫无当时许多新学之人鄙薄旧学的习气,对《禹王图志》中那些看似荒诞的古符号,也抱着“或为古人经验浓缩,当破译其内核”的态度。

“陈先生可知,”施化理压低声音,指着窗外汉阳方向,“张香帅之所以将铁厂、枪炮局设于汉阳,除水运便利外,亦有风水考量?”

“哦?愿闻其详。”

“汉阳龟山,古称‘大别山’,与武昌蛇山对峙,形如龟蛇。风水家言,此地乃‘玄武真形’,主藏风聚气,尤利金铁之事。更有一说,”施化理声音更低,“龟山之下,有‘铁矿母脉’,乃华中五金矿藏之祖源。铁厂选址时,香帅曾密请地师堪舆,最终定址于龟山南麓、月湖之滨,据说正压在那传说中‘矿母’的‘气眼’之上,可保炉火长旺,铁水畅流。”

陈子云恍然。这与他父亲笔记、图志隐晦提及的“下有金石气”不谋而合。风水之说,看似玄虚,然细究之,往往建立在对地形、水文、矿产等实际条件的经验观察之上,只是披上了一层神秘外衣。张之洞这等务实大员,表面上斥风水为“虚妄”,实则暗中也难免受其影响,或至少是顺水推舟,利用这种民间信仰来减少设厂阻力。

“不过,”施化理话锋一转,嘴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,“风水再好,机器不行,匠艺不精,也是枉然。枪炮局仿制的德国克虏伯炮,总是不如原厂。铁厂出的钢,时好时坏,成本高昂。香帅为此,没少头疼。”

陈子云听出他话中有话,试探道:“施兄在枪炮局,想必深谙其中关窍?”

施化理笑了笑,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道:“陈先生整理古图,考订山川,是纯粹学问,还是……亦有心于实业救国?”

问题来得突然。陈子云看着对方明亮的眼睛,沉吟片刻:“先父毕生心血,在于厘清水道,防治水患,惠泽生民。学生愚钝,若能承其遗志,于国计民生略有裨益,于愿足矣。至于救国……乃大人先生之事,非布衣所能妄议。”

“好一个‘惠泽生民’。”施化理点头,眼中赞赏之色更浓,“其实,救国未必非要高谈阔论。能将古图上的矿脉找准,能让铁厂多出几吨好钢,能让枪炮局仿的炮更精准一分,便是实实在在的救国。陈先生以为呢?”

陈子云心中一动,隐隐觉得此人并不简单。他正要再问,楼下传来老书吏王先生咳嗽的声音,似乎在提醒什么。

施化理立刻收敛神色,拿起图册,拱手道:“叨扰陈先生了。日后若有地理矿脉上的疑问,或许还要来请教。告辞。”说罢,匆匆下楼而去。

陈子云走到窗边,看着施化理清瘦的背影穿过督署西侧的角门,消失在鳞次栉比的衙署屋宇之间。此人看似只是个普通的绘图员,但言谈举止、见识胸襟,绝非池中之物。他提及枪炮局仿制难题时的那种熟稔与不甘,更让陈子云怀疑,他或许并不仅仅是个“绘图处当差”的。

接下来的日子,陈子云继续在舆地斋埋首故纸堆。他将《禹王图志》中关于武汉及周边地区的部分,结合父亲笔记、地方志书以及新式测绘地图,重新整理、绘制了一幅更加详尽的《武汉三镇地势矿藏推测图》,重点标注了蛇山、龟山、月湖、乃至汉口租界地下可能存在的特殊地质构造与资源分布。他写得一手好字,绘图也精致,很快便引起了一些幕僚的注意。偶尔,会有其他幕府的师爷、文案过来,借阅他的图稿,或询问某处地理细节。陈子云皆谨慎应对,只谈地理矿藏,不涉其他。

这一日,他正在标注“汉口堡”(即汉口城墙)附近一处古河道变迁记录,老书吏王先生慢吞吞走过来,放下一个蓝布包裹。

“陈先生,这是张大人让交给你的。”王先生声音嘶哑,说完便背着手走开了。

陈子云解开包裹,里面是几本簇新的书:《金石识别》、《地学浅释》、《冶金录》,都是翻译的西洋矿物学、地质学、冶金学著作。另有一张便笺,上面是张之洞亲笔,字迹苍劲:“古图今用,当参以西法。此数册,可细观之。有所得,录副呈阅。”

陈子云心中涌起一阵复杂情绪。这位总督大人,果然在密切关注他的工作。赠书之举,既是勉励,也是督促,更是暗示:他需要的不是皓首穷经的老学究,而是能贯通中西、有助于“自强实务”的人才。

他翻开《地学浅释》,立刻被其中关于地层构造、化石年代、矿床成因的系统论述所吸引。许多父亲当年凭经验猜测、图志中符号隐晦的东西,在这里得到了理论的解释。比如“地火潜行”,可能与地下煤层或硫磺矿的自燃有关;“金石气”,则对应着金属矿脉的露头或地球化学异常。

正当他沉浸书中时,粮行伙计送来口信,说孙掌柜请他晚上过前面铺子一趟,“有故人相候”。

陈子云心中一紧。故人?他在武昌,除了孙晔,哪还有什么故人?难道是……

入夜,粮行打烊。陈子云从后门进入铺面,只见柜台后的小间里,油灯下坐着两人。一是孙晔,另一人,头戴斗笠,身形瘦削,抬起脸来,赫然是伤势未愈、面色仍显苍白的方汉声!

“汉声兄!”陈子云又惊又喜,快步上前,“你伤势如何?怎地来了武昌?此地耳目众多,太冒险了!”

方汉声抓住他的手,用力握了握,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未熄的火光:“子云!我无碍了。赵五哥他们将我安置在乡下,养了这些时日,已能行走。听说你入了督署幕府,我……我实在放心不下。”

孙晔示意二人坐下,低声道:“汉声是乔装改扮,混在送粮车队里进城的,暂时安全。他此次冒险前来,一是为见你,二是有紧要消息。”

方汉声压低声音,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:“子云,你在督署,可知朝廷近日动向?”

陈子云摇头:“我整日在舆地斋,接触不到机要。”

“朝廷已下诏,准备‘仿行立宪’,派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了!”方汉声音音虽低,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,“虽然只是幌子,但足见清廷已惶惶不可终日,不得不以‘立宪’敷衍民心。革命时机,日趋成熟!”

陈子云并不意外。他在茶摊酒肆,早已听闻种种传言。“立宪”二字,在张之洞的幕府中,似乎也是个敏感话题,有人热切议论,有人讳莫如深。

“湖北新军之中,”方汉声的声音更低了,几乎微不可闻,“我党同志,日益增多。特别是工程营、炮队,多有热血青年。张之洞编练新军,本为维护清廷,却不知,正是这些接触了新思想、掌握了新武器的士兵,将来或会成为覆灭清廷的利器!”

陈子云心中一震。他想起施化理,想起枪炮局,想起汉阳铁厂那些喷吐黑烟的烟囱。张之洞苦心经营的自强洋务,训练的新式军队,制造的枪炮弹药,难道最终会反过来,成为推翻他所效忠朝廷的力量?这历史的吊诡,让人不寒而栗。

“汉声兄,你告诉我这些……”陈子云缓缓道。

“子云,”方汉声紧紧握住他的手,目光灼灼,“我知你志向不在流血革命。但当今中国,非经一场彻底涤荡,不能新生。张之洞之流,固然比一般昏官能臣,然其所作所为,无非是为这垂死王朝续命,终究是扬汤止沸!你既有才学,又得入幕府,接近机要,若能……若能为我党提供些许便利,或探听些消息,便是对革命天大的助力!譬如,新军布防、枪炮局产量、乃至张之洞对‘立宪’、对革命党的真实态度……”

陈子云沉默。窗外,武昌城的夜市刚刚开始,隐约传来小贩的叫卖声、车马声、茶馆里的丝竹声。这座城,表面看来,在张之洞治理下,工厂林立,新军操练,学堂兴起,一副“中兴”气象。然而地下,革命的暗流,早已如这长江底下的潜流,汹涌澎湃。而他,恰被抛在了这表面平静与地下激流的交汇处。

一边是赏识他、给他容身之所、希望他“古为今用”、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的朝廷重臣张之洞;一边是与他有生死之交、怀着救国理想(哪怕这理想在他看来过于激进)的革命党人方汉声。还有暗处,那如毒蛇般窥伺、觊觎《禹王图志》的沈文渊及其背后的势力。

“汉声,”陈子云终于开口,声音干涩,“张之洞非庸碌之辈,其幕府看似松散,实则规矩森严,耳目众多。我初来乍到,一举一动恐皆在他人眼中。刺探机要,谈何容易?一旦事发,你我生死事小,恐会连累孙先生及众多同志。”

方汉声眼神一黯。

陈子云话锋一转:“然,于地理矿脉、水利工程之事,我或可借整理图籍之便,留心记录。新军驻防、工厂要地,多与山川地势相关。若有此类舆图资料,我可设法抄录副本。此外,督署往来文书繁杂,若有涉及地方民情、新政反响、乃至对革命党处置方略等不那么机密的邸报抄件,我或可留意。”

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——不主动刺探,不参与密谋,只利用职务之便,提供一些可能有益的“背景信息”。

方汉声眼中重新燃起希望:“如此便好!子云,革命非一蹴而就,需要各方面的准备。你提供的任何消息,都可能至关重要。尤其是武汉三镇的地形、要塞、厂矿分布……若有详图,更是无价之宝!”

孙晔在一旁补充道:“陈兄弟身处虎穴,安危第一。消息传递,务必谨慎。我会安排可靠之人,与你单线联系。非万分紧急,汉声不会再来。”

三人又低声商议了联络方式、暗号等细节。末了,方汉声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,塞给陈子云:“此乃我党同志编译的一些西学格致书籍摘要,或许对你参详那图志、应付张之洞有所助益。万望小心。”

陈子云接过,入手微沉。册子封面无字,里面是工整的蝇头小楷,抄录着声光化电、机械制造、乃至政治法律的片段。这不仅是资料,更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与托付。

送走方汉声,陈子云回到后院厢房,心潮难平。他推开窗,夜幕下的蛇山如同一道巨大的黑影,横亘在星空与城池之间。山脚下,督署的灯火星星点点;远处江面,外国轮船的灯光如移动的星火;更远处,汉阳铁厂的火光映红了一片天。

这座被誉为“九省通衢”的城市,这座被风水师称为“龟蛇锁江、龙气汇聚”的城池,此刻正像一个巨大的漩涡,将旧王朝的挣扎、新思想的萌动、列强的渗透、民众的苦难、乃至地底沉睡的古老秘密,全部卷入其中,缓缓搅动。

他摸了摸怀中那本薄册,又看了看桌上张之洞赠予的西学书籍,以及自己正在绘制的、融合古今的《武汉三镇地势矿藏推测图》。

蛇山之巅,似乎有夜风呜咽,如龙吟隐隐。

这“龙气”,究竟会滋养出一个怎样的未来?而他陈子云,在这洪流之中,又将何去何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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