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实验”的启动,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头,在何家村激起了持久的涟漪。
村里的主路上,两块紧挨着的五亩田地被划分了出来。左边是陈菲和张立主导的“数据田”,右边则是何璐婳和她父亲耕耘的“经验田”。这两块地,迅速成为了全村人眼中最奇特的风景。
“数据田”的景象是村民们从未见过的。开工第一天,工程队就进驻了,短短两天内,一套完整的自动化滴灌系统铺设完毕,黑色的管道像毛细血管一样精准地覆盖了每一寸土地。张立带着团队成员,在田里插上了各种各样的小旗子和传感器,分别用来监测土壤的温湿度、酸碱度和光照强度。
村委会那间临时办公室里,墙上挂起了一块白板,上面写满了公式和图表。陈菲每天都会根据张立传回的数据,更新种植排期、灌溉计划和营养液配比。他们的工作语言是“阈值”、“变量”、“控制组”和“KPI”。他们相信,只要每一个参数都控制在最优区间,结果就必然是完美的。
相比之下,“经验田”则显得朴素甚至有些“落后”。何璐婳和父亲没有使用任何机械,他们用最传统的方式,依靠牛和犁,一点点地将土地翻整得松软而平整。种植密度不是根据公式计算的,而是何父用脚一步步丈量出来的。“行要宽,让玉米能喘气,叶子能晒到日头;株要匀,根须才不会在地下打架。”他一边做,一边对跟在身后的张立解释。
张立起初是带着记录和观察的心态来的。他把何父的话当成一种“未经验证的民间农谚”记录在册。但很快,他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播种后的第三周,两块田的玉米苗都长到了差不多膝盖高。“数据田”的玉米苗整齐划一,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,每一株的高度和叶片数量都惊人地相似。而“经验田”的玉米苗则高低错落,显得有些参差不齐。
陈菲在每日的项目例会上,展示了航拍对比图,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:“从目前的生长态势看,‘数据田’的整齐度和平准化水平远高于‘经验田’。这意味着在后期管理和机械化收割上,我们的效率会高出至少30%。”
然而,只有每天都下地的张立,心里却升起了一丝困惑。他发现,“经验田”里虽然植株高低不一,但每一株都显得格外壮实,叶片是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深绿色。而“数据田”的植株虽然整齐,但叶片的颜色却略微偏黄,显得有些“虚”。
他采集了叶片样本进行分析,数据结果让他大吃一惊:“经验田”叶片中的叶绿素含量和多种微量元素,竟然显著高于“数据田”。
“这不科学!”他在办公室里对着数据模型喃喃自语,“我们的营养液配比是经过计算机最优化的,怎么可能输给一把草木灰?”
他去请教何父。老人正在田埂上抽着旱烟,看着天边的云。
“张博士,你给玉米苗喂的是山珍海味,顿顿算着克数,生怕它缺了什么。”何父吐出一口烟,缓缓说道,“我们呢,只是让土地自己给它做饭。土地里有什么,它就吃什么。也许吃得没那么精细,但吃得舒坦,根扎得深。根扎得深,腰杆子才硬。”
这番话,让张立陷入了沉思。他开始意识到,他的科学模型里,或许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——土地本身的生命力。
真正的考验,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不期而至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蚜虫灾害,一夜之间就同时出现在了两块实验田里。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附着在玉米的嫩叶和茎秆上,景象触目惊心。
陈菲的团队立刻启动了应急预案。他们在数据库里迅速找到了几种经过欧盟有机认证的生物杀虫剂,对比了价格和物流时间,最后锁定了一款价格最昂贵的德国进口产品,承诺48小时内空运抵达。
“这是目前市场上最安全、最高效的解决方案。虽然成本很高,但为了保证实验的严谨性和品牌的高端定位,这笔投入是值得的。”陈菲在紧急会议上条理清晰地分析。
然而,何璐婳却提出了反对意见。“来不及了。”她说,“蚜虫的繁殖速度非常快,等你们的德国杀虫剂到了,这批玉米苗的心都被吸干了。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陈菲反问,“除了这些认证产品,任何未经验证的手段都可能导致农残超标,整个实验都会因此失败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何璐huana没有过多解释,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。
她带着满腹狐疑的陈菲和张立,来到了村后的山脚下。她和父亲开始采摘三种植物:野生的辣椒、大蒜和一种当地人称为“臭辣蒿”的草药。
回到院子里,她将这三样东西捣碎,混合在一起,用大锅熬煮,刺鼻而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。团队里娇气的品牌专员被呛得连连咳嗽,躲得远远的。
“这是我们这里对付蚜虫的老办法。辣椒水呛,大蒜水杀菌,臭辣蒿的味道是虫子最讨厌的。”何璐婳一边搅拌一边解释,“纯天然,太阳一晒就分解了,不会有任何残留。”
当天傍晚,何璐婳和父亲用最原始的喷桶,将这些气味刺鼻的汁液均匀地喷洒在了“经验田”的每一株玉米上。而“数据田”那边,团队成员只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昂贵的德国货。
第二天清晨,奇迹发生了。
“经验田”里的蚜虫消失了近八成,剩下的也变得无精打采。更让张立惊喜的是,他发现田里多了很多瓢虫,它们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着最后的蚜虫残兵。辣椒水和草木灰的气味,似乎不仅驱赶了害虫,还吸引了益虫的到来。
两天后,当德国进口的生物杀虫剂终于被喷洒在“数据田”里时,蚜虫虽然也被有效控制住了,但张立在后续观察中发现,田里的瓢虫、蜻蜓等益虫,也几乎绝迹了。整个“数据田”,变得干净、整齐,却也死气沉沉。
一个微型的、健康的生态系统在“经验田”里自发地形成了。而“数据田”则像一个被过度治疗的病人,虽然病灶被切除了,但自身的免疫系统也遭到了破坏。
这件事,对陈菲团队的冲击是巨大的。他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“经验”背后那闪耀着智慧的光芒。那种植根于千百年观察与实践的知识,远比他们数据库里的冰冷条文要来得生动和有效。
团队的氛围开始发生微妙的改变。
陈菲不再整天盯着白板上的KPI,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走在田埂上,虽然依旧话不多,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对土地的敬畏。张立成了何父的“跟屁虫”,每天拿着小本子,记录着老人关于“看天辨水”、“闻土识肥”的只言片语,他觉得这比任何一篇SCI论文都更让他着迷。
连那位品牌专员,也不再追着何璐婳摆拍,而是开始用镜头记录下村民们真实的劳作、何父脸上的皱纹和土地的四季变化。他发现,这些未经设计的画面,远比他策划的任何广告大片都更具冲击力和故事感。
这群来自现代都市的精英,在不知不觉中,被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,悄悄地改变着。他们脱下了名牌外套,换上了轻便的衣衫;他们不再抱怨没有星巴克,而是爱上了何父泡的野菊花茶;他们的作息,也开始跟着日出日落,变得规律而健康。
实验进行到第二个月,沈文哲进行了一次视频巡查。
他首先听取了陈菲的汇报。陈菲的PPT做得一如既往地精美,但内容却不再只是冰冷的数据。她第一次加入了“生态系统健康度”、“土壤微生物活性”等非量化指标,并详细讲述了那次“蚜虫危机”的全过程。
然后,沈文哲将镜头转向何璐婳。
“何小姐,你的田,现在怎么样了?”
何璐婳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机摄像头转向了窗外。
屏幕里,两块实验田的差异已经肉眼可见。“数据田”的玉米秆细长,整齐划一,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。而“经验田”的玉米秆则更加粗壮,高低错落,叶片肥厚,在风中摇曳,像一群自由奔跑、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少年。
最重要的是,在“经验田”的玉米秆之间,可以看到何父正带着几个村民,在套种一些矮杆的豆科植物。
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沈文哲敏锐地问道。
“固氮。”何璐婳回答,“我父亲说,玉米吃地力,豆子养地力。让它们一起长,土地才不会累。收了玉米,还能多收一季豆子。”
屏幕那头的沈文哲,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看着画面里那片生机勃勃、充满智慧巧思的土地,又看了看旁边那片虽然高效、但略显单调的田地,眼神变得异常深邃。
他知道,这场实验的结果,或许已经提前揭晓了。土地,用它最诚实的方式,告诉了所有人答案。
牛皮文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