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深了。
狼牙岭上的风,呜咽着穿过松林,像是在为沉睡的英魂奏一曲悲凉的挽歌。
陈阳已经沉沉睡去,年轻人精力旺盛,但也架不住这一天的担惊受怕和情绪起伏。
而陈山河,却毫无睡意。
昏黄的灯光下,那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,静静地摆在屋子中央,像一个沉默的巨兽,散发着属于遥远年代的厚重气息。
老人站起身,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,走进简陋的隔间,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。
他的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。
这不是简单的清洗,而是一种斋戒,一种对自己灵魂的净化。
因为他将要面对的,是他生命中,除了那一百二十六位兄弟之外,最重的东西。
沐浴更衣后,他换上了一身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、干净的蓝布对襟褂子。
他从灶台下的一个小铁盒里,取出了三炷香。这是逢年过节,他用来祭奠父母和兄弟们的。
“嗤”的一声,火柴划亮,橘红色的火焰映照着老人布满沟壑的脸。
他点燃了那三炷香,青烟袅袅升起,带着一丝肃穆的香火气。
陈山河手持三炷香,走到那木箱前,双膝缓缓跪下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对着木箱,恭恭敬敬地,磕了三个头。
每一个头,都磕得那么实在,那么沉重。额头与冰冷坚硬的地面碰撞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。
一拜,敬为国捐躯的英魂。
二拜,敬铁血峥嵘的岁月。
三拜,敬永不磨灭的军魂。
三拜之后,他才缓缓起身,将那三炷香还未燃尽的香,端端正正地插在木箱前的地缝里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伸出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,开始一层一层地,揭开包裹在木箱外的油布。
油布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僵硬发脆,每揭开一层,都仿佛在剥开一段被尘封的历史。
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,一个古朴的樟木箱子,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。
箱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,上面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和战争年代留下的磕碰伤痕。
一股混杂着陈年木香、樟脑丸以及淡淡硝烟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
这是时间的味道,是战争的味道。
陈山河的手在箱盖的铜锁上摩挲了许久,那上面已经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绿锈。
他从脖子上摘下一把小小的、已经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,对准锁孔,轻轻插了进去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响,仿佛是历史深处传来的一声回音。
箱盖,被缓缓打开。
没有金银财宝,没有功勋奖章,箱子里面,只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。
那是一面被精心叠得方方正正的旗帜。
旗帜的颜色已经很难分辨,原本鲜艳的红色,在七十多年的岁月侵蚀下,已经褪色发黑,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色。
陈山河伸出双手,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,将那面旗帜,轻轻地,捧了出来。
旗帜很沉,远比看上去要沉得多。
他将旗帜在桌上缓缓展开。
那是一面残破不堪的战旗。
旗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破洞,最大的一个,几乎撕裂了旗帜的三分之一。
而更多的是一些暗红发黑的痕迹,深深地沁入了布料的纤维之中。
那是血,是七十多年前,年轻战士们滚烫的鲜血。
旗帜的正中央,用白色的粗布条,歪歪扭扭地缝着三个大字:
【尖刀连】
那字迹并不工整,甚至有些稚拙,像是出自某个文化不高的战士之手。
但那一笔一划,却仿佛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决心和力量。
陈山河的目光,落在了旗帜上的几个破洞上。
他的手指,轻轻抚过。
一共七个清晰的弹孔,边缘还残留着火药烧灼的焦黑痕迹。还有一个长长的、像是被利刃劈开的豁口。
每一个破洞,都代表着一个倒下的兄弟,一段惨烈的过往。
他的手指,停留在左上角那个最大的弹孔上。
“指导员……”老人的嘴唇翕动着,喃喃自语。
他的思绪,瞬间被拉回到了七十多年前,狼牙岭血战的最后时刻。
那是一个黄昏,天边的云被炮火映成了血红色。阵地上,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人了。
指导员,那个总是戴着一副破眼镜,喜欢跟他讲大道理的读书人,为了掩护机枪手转移,被敌人的狙击手一枪击穿了胸膛。
他倒下的时候,怀里还死死抱着这面战旗。
“连长……旗……旗在……连队就在……”这是指导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他的手指又移到了中间那个被刺刀划破的豁口上。
“小虎……”
一排长张虎,那个身高一米九,能徒手掀翻一头牛的山东汉子。
在最后的白刃战中,他一个人用刺刀捅死了三个敌人,最后被敌人的军官用指挥刀从背后劈中。
他临死前,还用身体挡住了劈向战旗的第二刀。
还有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卫生员,叫……叫什么来着?
大家都叫他“小药箱”。
他为了给腿部中弹的自己包扎,暴露在了敌人的火力下,瘦弱的身体被打成了筛子……
一张张年轻的、沾满血污和硝烟的脸庞,在他眼前闪过。
他们笑着,喊着,冲锋着……最后,都化作了血泊中的一具具冰冷的尸体,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山岭上。
整整一百二十六个人。
最后,只剩下他。
战斗结束时,他浑身是血地从尸体堆里爬出来,怀里死死地抱着这面同样浸透了鲜血的战旗。
这是他们“尖刀连”唯一的幸存物,是全连人用命换回来的魂!
他想起了老连长牺牲前,将这面旗帜塞进他怀里,用尽最后一口气,嘶吼着对他说的话:
“山河……活下去!一定要活下去!告诉后人……我们……我们是怎么打的!我们……不是孬种!”
“活下去……”
“告诉后人……”
七十多年了,他活下来了,也守住了这片兄弟们长眠的土地。
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,他们是怎么打的。
他把所有的荣耀、所有的功勋、所有的惨烈,都连同这面战旗一起,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。
他觉得,和平年代,不该再去宣扬那些血腥的过往,不该给国家添任何麻烦。
让英雄安睡,让往事随风,便是最好的告慰。
可是,他错了。
他想守着他们安安静静,可这个世界,却容不下这份安静!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,从陈山河的喉咙深处发出。
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,老泪纵横,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,一滴滴砸落在那面残破的战旗上。
他俯下身,将那面战旗紧紧地、紧紧地抱在怀里,仿佛在拥抱他那一百二十六个再也回不来的兄弟。
“兄弟们……对不住了……”
“老连长……我对不住你的嘱托……”
“我这把老骨头……没用……守不住你们了……”
老人泣不成声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。
良久,他的哭声渐渐停歇。
他缓缓抬起头,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老眼,迸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如同烈火般燃烧的光芒。
他抱着战旗,缓缓站起身,望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狼牙岭。
“但是,只要我陈山河还有一口气在,就绝不会让那帮畜生,动你们一寸!”
“我守不住,那就让全天下的人,来一起守!”
“今天,我要让你们的战旗,再在这狼牙岭上,高高地飘扬一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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