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墨韵堂,日头已完全升起,将院中荒芜的景致照得清晰了几分。
青黛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,压低声音道:“姑娘,王爷他……他这是信了咱们了?”
云寄瑶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那几丛无人打理却顽强生长的药草——那是她昨日就留意到的,似乎是前主人随意种下,如今正好为她所用。
“信?”她轻轻摇头,唇角带着一丝看透的淡然,“他信的,不是我,是我的医术,是‘定北王妃’这个名分可能带来的价值,更是他自己求生的本能。”
她转过身,目光清冽地看向青黛:“在这王府,乃至整个京城,真正的信任都是奢望。我们与王爷,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作。他需要我续命,我需要他提供庇护和资源。记住这一点,日后行事,方能不授人以柄,不寄望于人,方能立得住。”
青黛似懂非懂,但见姑娘神色凝重,也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是,奴婢记住了。”
“去将韩侍卫送来的东西清点入库,文房四宝留下,锦缎……挑一匹素净的给你我做两身新衣,余下的先收起来。”云寄瑶吩咐道。她不需要华服美饰来装点门面,实用才是第一位的。
“是。”
“另外,”云寄瑶叫住她,声音压低,“留意一下,这院子里那两个粗使婆子,看看她们与府中何人往来密切。若有异动,随时报我。”
她初来乍到,这墨韵堂也并非铁板一块。那两个偷懒的婆子,要么是府中势力安排的眼线,要么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,不得不防。
青黛心领神会,应声去了。
云寄瑶则走到书案前,铺开纸张,磨墨蘸笔,开始凝神书写。她先是为萧绝详细拟定了一份未来七日的饮食调理方子,从晨起的药粥到晚间的安神汤,一一列明,细致到食材的克重与火候。接着,她又写下一张针灸治疗的流程与禁忌。最后,她才另取一纸,列出了一长串所需的药材名目,其中不乏几味较为珍稀、王府库房也未必齐全的药材。
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她的神情专注而沉静。阳光透过窗棂,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,仿佛一株柔韧的青竹,正在这冰冷的庭院里悄然扎根。
沧澜院中,萧绝听韩卫复述完云寄瑶回到墨韵堂后的言行,覆在锦带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“……各取所需……方能立得住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,冰冷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、意味不明的弧度。
好一个清醒明白的云寄瑶。
她不仅医术超群,心思竟也如此缜密通透。将他与她的关系,界定得如此清晰冷酷,却又如此真实无误。
“王爷,王妃还命人留意院中仆役的动向。”韩卫补充道。
“由她去。”萧绝淡淡道,“既然准了她,这墨韵堂便由她全权做主。你传令下去,王妃之命,如本王之命。若有阳奉阴违、怠慢不尊者,府规处置。”
“是!”韩卫心神一凛,立刻应下。王爷此举,无疑是给了这位新王妃极大的权柄和脸面。
“她所列之物,尽数备齐。库房没有的,不惜代价,去外面搜罗。”萧绝补充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“属下明白。”
午后,云寄瑶带着写好的方子和药材单子,再次来到沧澜院,进行第一次正式的针灸治疗。
内室中只剩下他们二人,以及一个在门外候命的韩卫。
“王爷,请褪去上衣,俯卧于榻上。”云寄瑶的声音平静无波,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
萧绝身形微顿。他虽在战场上受伤是常事,但被一个女子,尤其是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子如此要求,仍是有些不自在。但那不适也只是一瞬,他便依言照做。求生面前,这点尴尬微不足道。
精壮的上身裸露出来,肤色是因久不见阳光而呈现的苍白,但肌肉线条依旧流畅而充满力量感,只是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、新旧交错的伤疤,无声地诉说着主人过往的峥嵘岁月。而此刻,那苍白的皮肤下,隐隐能看到一些暗紫色的细线,如同蛛网般蔓延,那是“相思引”毒素沉积的痕迹。
云寄瑶的目光扫过那些伤疤,心中微动,但手上动作没有丝毫迟疑。她净手,取针,在烛火上消毒。
“会有些许酸麻胀痛,请王爷忍耐。”她话音未落,手中银针已精准迅速地刺入他背部的督脉要穴——脊中、命门、至阳……
她的指尖微凉,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时,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。但随即,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便从针尖处扩散开来,伴随着一丝微弱的暖流,开始在他常年冰寒的经脉中艰难地游走。
这感觉并不好受,甚至比纯粹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耐,那暖流所过之处,如同在冻结的河面上强行破冰。萧绝闷哼一声,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。
云寄瑶全神贯注,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世界。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,手下运针如飞,或捻或转,或深或浅,每一次落针都精准无比,每一次运针都蕴含着独特的韵律。她不仅要刺激穴位,更要凭借指尖反馈的细微触感,引导那丝由她内力(虽微弱,但源于母亲所传的特殊养生功法)催发的药力,去冲击、化解那些郁结的寒毒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——一个平稳绵长,一个压抑粗重。
豆大的汗珠从萧绝额角滚落,他紧咬着牙关,承受着经脉中被强行疏导带来的剧痛与麻痒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折磨他已久的、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,正在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一点点地驱散、化解,虽然缓慢,却真实可见。
不知过了多久,云寄瑶终于停下了动作。她的额上也布满了细汗,脸色略显苍白。这次治疗耗费了她极大的心神。
她缓缓起针,用干净的棉布轻轻拭去他背部的血珠和汗水。
“今日到此为止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半个时辰内不可见风,不可饮冷。晚膳前服下汤药。”
萧绝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,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带着疲惫的轻松感蔓延开来。虽然依旧虚弱,但体内那沉甸甸的、无处不在的寒意,似乎真的减轻了少许。
他摸索着拉过一旁的衣物,遮住上身,坐了起来。
“有劳。”他哑声开口。这两个字,比起早上的审视,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分量。
“分内之事。”云寄瑶收拾好药箱,语气依旧平淡,“王爷按时用药配合便是对妾身最大的答谢。”她福了一礼,提起药箱,转身离开。
走到门口时,她脚步微顿,却没有回头,只留下一句:“解毒过程漫长且痛苦,望王爷……持之以恒。”
说完,她便推门而出,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里。
萧绝独自坐在榻上,感受着体内那残余的、陌生的暖意,和背脊穴位处隐隐传来的酸麻。他抬手,无意识地抚上胸口,那里,似乎也因为那丝暖意,而不再如往日般冰冷死寂。
云寄瑶回到墨韵堂,并未休息。她指挥着青黛和那两个被韩卫派人“敲打”过后、变得战战兢兢的婆子,将送来的药材一一清点、归类。
她特意将一间僻静的厢房收拾出来,作为临时的药房。亲自检查药材的成色,研磨,分装,动作熟练而专注。
“姑娘,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做吧。”青黛看着云寄瑶苍白的脸色,心疼不已。
“药材事关王爷性命,也关乎我们自身的安危,不容有失。”云寄瑶摇摇头,语气坚决,“必须我亲自经手。”
她必须确保每一味药都货真价实,每一步处理都恰到好处。这不仅是对萧绝负责,更是对她自己负责。在这龙潭虎穴,任何一点疏忽,都可能万劫不复。
夕阳西下,将墨韵堂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云寄瑶站在新布置好的药房门口,看着里面井然有序的药材,闻着空气中弥漫的、令人安心的药香,一直紧绷的心弦,才稍稍放松了几分。
她在这里,总算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、能够发挥所长的立足之地。
而立威之路,才刚刚开始。今日她在沧澜院的治疗,以及王爷态度的转变,想必很快就会在这座沉寂的王府里,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。
她拭目以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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