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有人指责周厉王“尔德不明,以无陪无卿”,你品德有问题,搞不清谁应当做辅佐,谁应当做卿相。“匪上帝不时,殷不用旧;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型”,殷商之所以亡国,不能怪老天不护佑它,要怪就怪它不用旧章旧臣;而如今,你摆着殷商的亡国教训不引以为戒,重蹈覆辙,那你是不是死有余辜呢?言下之意,赶紧把荣夷公开了,有多远赶多远。
还有人警告周厉王“告尔忧恤,诲尔序爵……其何能淑,载胥及溺。”要亲近贤良疏远宵小,勿轻易改变旧有的制度体系与权力秩序,否则大家都有灭顶之灾。“维此惠君……考慎其相……自有肺肠,俾民卒狂。”要顺应民心,慎重考察卿相的人选,某些人(其实就是指荣夷公)肺肠恶毒,只会逼得百姓疯狂。
芮国国君芮良夫劝诫周厉王“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……天地百物,皆将取焉,胡可专也?”荣夷公这厮利欲熏心,浑不知大难将临,利乃万民所需,怎可独占?“夫王人者,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,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……今王学专利,其可乎?匹夫专利犹谓之盗,王而行之,其归鲜矣。荣公若用,周必败。”将财利普施给世人,是大周立国的基础,但您却背道而行。普通人独占财利,尚且被称为盗贼,倘若天子也这样做的话,国家焉得不亡?
【粗狂世管理】
可是,周厉王的想法和我不同,他就是太性急,太在乎面子,太不讲究技术含量了,对于士民的非议,非但不会装聋作哑,反而采取高压手段,令一个卫国籍巫师组建执法大队,昼夜在镐京的大街小巷穿梭巡查,但凡发现谁在诽谤朝政,一律抓起来就地处决,无需报备,无需审理,也无需核准。
这个方法很有效,死人自然是不会再说怪话了,而活人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提前成为死人,也只好三缄其口,不谈国事。
到周厉王三十四年的时候,限制言论的政策更加严厉,已经发展到了风闻奏事的程度,任何人只要被执法队员认定话语中含有讥刺国君的隐晦之意,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。
于是老百姓都噤若寒蝉,即使在路上遇见了熟人也不敢打招呼,只相互使个眼色后便各自走路,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语被便衣特务听到后剪辑成反动语录,那就铁定玩完了。
这样的局面让周厉王感到很满足,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毫无羁绊地干一番事业了。有一天,周厉王得意洋洋地对召公姬虎说:“我能消除人们的流言蜚语,他们现在都不敢胡说八道了。”
姬虎说:“这只不过是把他们的话堵回去了而已。堵住人们的嘴,比堵住流水更可怕。水蓄积多了,一旦决口,会伤害很多人;不让民众说话,道理也是一样。”
姬虎的话,不太凝练,鲁迅先生说“不在沉默中灭亡,就在沉默中爆发”,应当更加符合同学们的阅读审美观。周厉王不以为然,继续我行我素,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逼近。
所谓危险,有两个层面。一是名誉层面。继拒不纳谏、强征专利后,周厉王又闭塞言路,擅行杀戮,搞的完全是严刑酷法那一套,这与儒家思想“德治”、“仁政”的温和观念大相径庭,水火不容。
**古代社会很早就有推行仁义道德与和睦体恤的六德和六行教育,这些朴素的思想在春秋末期经由孔夫子整理成儒家思想后,一直作为一种主流的政治理念在各国流传,西汉时更是因为董仲舒倡导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的缘故,被汉武帝奉为至尊宝典。
所以,自西周以降,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学者基本上都对周厉王其人其事持否定态度,大加鞑伐,认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典范,搞得他至今还抬不起头。
二是实体层面。公元前841年,因为王心戾虐,万民弗忍,镐京爆发了“国人暴动”(国人的意思不是指“本国之人”。西周时,居住在城邑里的居民称为国人,居住在城邑外的居民称为野人或鄙人。此处,国人是指镐京城内的居民)。
国人们受够了周厉王的粗犷式管理,自发集结起来手里拿着金箍打狗棒、大环杀猪刀、霹雳平底锅和九齿粪耙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,一起攻打王宫。
周厉王下令调遣兵将实施镇压,不料臣下回答道:“我们周朝寓兵于国人,国人就是兵,兵就是国人。既然国人全都暴动了,哪还有兵可供调遣呢?”
周厉王一听傻了眼,只好带着几件褂子小衣仓惶逃窜,马不停蹄地跑到彘地(今山西省霍州市),再也不敢抛头露面。
和尚虽然跑了,庙可跑不了,周厉王还有大把的老婆孩子在镐京,由于失去了周厉王的掩护,他们立马就成为了国人搜捕的目标。在这群孤儿寡母中,有个叫姬静的人尤为打眼,因为他是王室的太子,**人历来讲究父债子偿,所以他很有可能会被亢奋的国人撕成碎片。
姬静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他并不笨,眼看没有来得及搭上老爸的末日列车,心知继续呆在王宫里无异于等死,遂赶在国人合围之前,逃到了召公姬虎的家里。
姬虎素有贤德,为国人所敬重,姬静评估了一下风险,觉得冤有头债有主,国人大抵是不会冲击姬虎家的。
姬静的算盘没有打错,只可惜他临时起意,这条路走得太匆忙,没留意暴露了行踪。于是,汹涌的人潮在王宫掉头,往姬虎家奔腾而去。
姬虎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暴民,并没有失去智慧和勇气。他先是苦口婆心地做国人的思想工作,劝大家消消火,要不先回家去看看,水龙头和煤气阀啥的关了没有。国人们怒壑难平,非要对姬静实施精确打击。
姬虎独力难支,只得仰天长叹:“先前我多次劝谏天子,天子不听,以至于遭受这样的灾难。如果今天我护佑太子不周,天子将会以为我是在记恨他昔日没有听取忠告吧?待奉国君的人,即使遇到危险也不该怨恨,即使怨恨也不该发怒,更何况待奉天子呢?”
叹罢,轻声嘱咐下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牵了出来。
我们在历史上找不到关于姬虎这个儿子的更多记载,他留给世界的所有印记,全都铭刻在公元前841年那个混乱不堪的日子里。他的出现,只有一个目的,那就是去死,冒充姬静去送死。
是的,狂暴而朴质的国人,并不能准确地辨识姬静,当他们把这个姬虎口中的“王太子”活活打死后,郁积了几十年的忿恨终于得到排解,那也就没召虎家什么事了。
国人们潮水般退去,只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一个抚尸痛哭的白发老人,构成了一幅凄绝而永恒的画面。画面外,房舍内的某个角落里,姬静仍在瑟瑟发抖,我相信,死里逃生带给他的感觉,应当不止是庆幸,还有深深的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