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大雨骤停,秋风呼啸,满地泥泞,寒气又多了几分。
陆母早晨才知道陆别尘昨晚把沈幼烟放出来的事。
仆人说,白宿昨晚去找陆别尘聊了一会后,陆别尘就去了祠堂,发现沈幼烟昏迷,直接把人抱回了贯雪院。
至于白宿和陆别尘说了什么,只有二人知晓。
白宿是靖王之子,哪怕再不受宠也是皇亲国戚,不是陆家能随便得罪的。且白宿昨天上门,还特地来向她问安,送了一个翡翠玉如意,礼数周全,让人挑不出半点话柄。
陆母憋着火气,叮嘱奴仆,只要陆别尘下朝回来,立马让其到自己屋里。
云瑶起床后听闻沈幼烟高烧病倒,坚持要去贯雪院探望沈幼烟,伺候她的嬷嬷说沈幼烟这会勉强退烧,人还在昏睡,且风寒可能会染人,云瑶忧心不已,揪心地坐在窗前发怔。
陆别尘回到府里,还没来及喘口气,管家便上前传话,让他去趟陆母的鹤年堂。
陆别尘一进屋,便见陆母寒着脸坐在太师椅上。
他上前行礼,“母亲。”
陆母冷哼,“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?”
自从陆昭离世,陆别尘这两日几乎没怎么休息,昨晚在贯雪院熬了一夜,看着沈幼烟退烧才去上朝,此时已筋疲力尽。
“母亲,阿烟在祠堂没吃没喝又受了风寒,若不是昨日和白宿偶然聊起阿烟,孩儿去祠堂看了一眼,她可能就高烧病死在祠堂了。”
“昭昭走了,此事到此为止,以后我们都莫要再提了。”
“别尘,你父亲对陆府不管不问,为了修道甚至一走了之。”陆母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,哽咽出声。
“我苦苦支撑陆府这么多年,终于把你培养成才,可你现在为了沈幼烟,居然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。把害死你亲妹妹的凶手放出来还让我到此为止,是想昭昭死不瞑目吗?”
陆别尘被这哭声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“母亲,昭昭没了,孩儿也心如刀割。”
“可她的死是意外,谁也不想发生。母亲不能因为昭昭出事把阿烟逼死。”
陆母泣下如雨,“别尘,你现在长大了,翅膀也硬了,我还没说几句,你便质疑我想逼死你妻子。”
“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原谅阿烟?”陆别尘头痛欲裂,用力揉了揉额角,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。
“我要你休了她。”陆母长长抽噎一声,“她成亲三年无所出,本就犯了七出之罪,现在又害死了昭昭,我一天也不想再看到她。”
现在一想到昭昭的死,她就心如刀割,对沈幼烟恨之入骨,哪怕陆别尘终身不娶,她也不能再让沈幼烟继续当陆家儿媳。
她要逼着陆别尘用七出之罪休了沈幼烟,将其赶出陆府,名声尽失,成为人人唾弃的弃妇。
陆别尘的面色当即凌厉起来,好似忽然换了一个人。
“阿烟因为救我右腿落下隐疾,我若休了她,和畜生有何区别?”
这话让陆母始料未及,她按了按眼角的泪花,凄惨一笑。
“也罢也罢,儿大不由娘,从今日起,我便关了这鹤年堂的院门,以后每日青灯古佛给昭昭祈福,陆府之事我再也不管了。”
陆别尘面无表情,“既然母亲想要青灯古佛,那孩儿便成全你。”
陆母噎住,声音随之颤抖了起来。
“别尘,你说什么?”
旁边的嬷嬷忙出声道:“世子爷,有话好好说,亲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,您和老夫人可不能因为一时赌气生出了龃龉。”
好似心中有怪物冲出,陆别尘陡然戾怒。
“母亲,当年父亲坚持辞官修道,陆家沦为京都笑柄,至亲和我们这一房全部疏离,所有人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,是你咬牙撑住了陆府。”
“我敬重你、佩服你、也体谅你的不易,当初你让我娶七月七日出生的女子为你冲喜,我按照你的要求,娶了阿烟进门。”
“阿烟嫁进陆府三年,无怨无悔地侍奉你,照顾昭昭,一天也不敢松懈,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”
“为了救我,她被砸断了右腿。你生病,她亲自侍疾,为你求佛烧香,为此,每个月坚持带着腿疾去还愿。”
“就因为我一直体谅你,你当时说要把阿烟关进了祠堂两天,我知道你正处于悲伤中,忍着什么也没说,甚至狠着心没让阿烟见昭昭最后一面。”
“事到如今,你为何还觉得不满!”
陆母生出了无名恐惧,事情闹到现在,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。
眼前的陆别尘浑身带着尖锐的戾气,分明近在咫尺,却陌生的可怕。
“你……”
话没说完,被陆别尘生硬地打断了。
“母亲,昭昭走了,你忧思过虑,一时说了气话,孩儿可以理解。还望母亲这两日好生休息,以后莫要再说这种气话。”
他停下,眼神凌厉,“若是母亲再提此事,孩儿就只能让你青灯古佛长期养心了。”
言毕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陆母哽得差点提不上气,跌躺在椅子上,粗喘不停。
旁边的嬷嬷忙上前为她抚心口。
“老夫人,世子爷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,只是一时赌气顶撞了您,你千万别放心里,母子俩哪有隔夜仇。”
陆母喘了半天才呼吸顺畅,捏着扶手的手捏得青筋暴起。
“他这哪是赌气,他这是为了沈幼烟,实实在在动了囚禁我的心思。”
这沈幼烟是不能留了,谁知陆别尘为了她还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。
从鹤年堂出来,陆别尘站在门外,晃了好大一会神。
他幼年懵懂时,觉得云瑶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,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珍稀之物送给对方。没等这份懵懂长大,皇上钦点了云瑶为皇子妃。从那以后,他只能默默站在暗处,远远看云瑶嬉笑。
少年时,父亲沉迷修道,府中永远争吵不断,他成了母亲抢回父亲之心的工具。
后来,父亲辞官专心修道,陆家一落千丈,亲人和昔日好友纷纷疏远,有些人落井下水后,还出言嘲讽,他在短短几日经历了所有人间冷暖。
云家出事,他明知老师是冤枉的,却因人微言轻,只能眼睁睁看着奸臣当道,云家满门被抄。
他靠着自己进了户部当值,一路青云直上,曾经对陆家落井下石之人害怕他位极人臣后报复,甚至设下陷阱,一度想要毁了他的名声。
太多的背叛和失望让他渐渐累了、乏了,逐渐变得冷心、凉薄、麻木。
娶了沈幼烟后,他依旧如此。比起其他人,他更害怕来自枕边人的背叛。
后来,云家案件真相大白,他去牢里看幕后真凶,那人居然说他以后死了也同样没脸面对云家满门。
因为最开始诬陷云家的假证据,来源于他。
他曾向云太傅求一幅字帖,太傅的字帖向来不随意赠人,因为喜爱他这个学生,便破例答应写一份赠他。
只是字帖刚写好,还没来得及送人就被人偷走了。
背后之人正苦于没证据搬倒云家,拿到了字帖,临时起意,靠着临摹字帖上面的字迹,做份假证据构陷云家。
那一刻,他万念俱灰。
他不杀伯仁,伯仁因他而死,他也是害死云家的刽子手之一。
他愧对云家满门。
去江南前,他被沈幼烟感动,决定相信一次身边人,从江南回来后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,生儿育女共度一生。
他在江南遇到云瑶,将其带回来放在陆府,仅仅是出于对云家的愧疚。
他想等云瑶之事解决后,向沈幼烟坦白自己残缺不全的感情,可偏偏昭昭走了。
这对他来说,何尝不是一种煎熬?
他和沈幼烟中间隔着陆昭的一条命,他无法坦然说服自己毫无障碍地去接受沈幼烟,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沈幼烟。
当母亲提到休妻二字,他心中有根弦倏然断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失控。
朝飞见陆别尘一直呆呆失神,小声喊道:“世子爷?”
陆别尘回神,“去贯雪院。”